昨夜賓客盈門,幾乎踏破門檻,但到了正禮之日,客人卻并不太多,但每一個都分量十足。
一來是紀瞻的健康狀況堪憂,實在不適宜大肆操辦。二來也是吳士中舊一輩的名士泰半凋零,夠資格獲得紀氏邀請見證觀禮的人已經不多。
如今在座的十幾個人,大多是依靠自家門第而名顯于時,譬如顧毗之流。唯一有些例外的便是吳郡陸曄以及丹陽張闿,陸曄是陸機的堂弟,張闿則是舊吳張昭的后人,相比于紀瞻那一輩的名士,他們要弱了一層,但相比時下后進,他們又算得上是老資歷。
看到座上賓客,沈哲子不免又感覺到穿越高起點的好處。張闿為丹陽大中正,陸曄為揚州大中正,尋常人要見一見這一類決定人前途的中正官,可謂難上加難,更不要說在其面前有所表現。可是現在這群士人宗師,卻都是來給自己站場子觀禮的。
只是沒能見到本郡吳興大中正,沈哲子未免有些遺憾。他依稀聽說,原本吳興大中正是會稽孔氏的人,因為臧否人才過于嚴苛,早先被老爹摟草打兔子趕回其郡。
中正官雖然都是由久負名望之人擔任,但如果不能結好本地的強族,也是不好開展工作的。這種世風下,能夠公正明允選拔人才才真是見了鬼。
沈哲子是注定要出仕的,偶爾也幻想一下自己能夠被定為幾品人才。
九品官人法施行到如今,通常一品虛置不評,如僑姓王葛、江東顧陸之類的門第,子弟通常能夠定為二品,就算再不堪,三品也是有的。
依照此前吳興沈氏的名望,沈哲子覺得自己勉勉強強也就是四五品之間,要是遇到存心想惡心沈家的中正官,六品也有可能。如果再低,那就是寒門了。
可是現在拜了紀瞻為老師,沈哲子大概能夠評到三品,再過幾年等老爹仕途通暢顯達起來,攫升二品也不是不可能。
按照鄉品等級降三到四等取用入仕的慣例,沈哲子正式做官的時候,起家就應該是五六品之間,已經可以擔任秘書郎、著作郎之類清品。
眼下世道雖然還未達到后世那種“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的腐朽程度,但擔任幾年清品養望,沈哲子大概已經可以謀任一地郡守。如果順利的話,三十多歲已經能夠執掌一州位列方伯,四十多歲已經可以入朝執掌臺省了。
萬惡的舊社會啊,一個八歲的小童已經可以預見到大半生的仕途履歷,黑頭三公。如此穩定,看似按部就班的仕途過程,難怪那些士族子弟安逸享樂,喪失競爭力。
“不過,還是有點慢。”
沈哲子并不滿足于這一套升遷軌跡,他壓根也不想按照時下的規矩來玩。三十歲執掌軍州,已經是他給自己定的最低底線了。
收回心中諸多遐思,沈哲子在紀友引領下,與堂上諸多賓客一一見禮。座中這十幾個人,幾乎已經囊括吳士大半精華,但凡時下郡望顯貴的家族,幾乎都有人到場。就連要抄老爹后路的會稽虞氏,都有一個族人坐在那里,以示對紀瞻的尊重。
這一位虞氏族人,名為虞喜。沈哲子依稀記得,這位虞喜似乎還是一位天文學家。
座中諸位賓客對沈哲子感官極為復雜,首先自然是不忿于吳興沈家借此與之并列。但是此前與紀瞻交流,大約也明白了紀瞻不得不為此的理由。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能夠讓他們聞之色變的事情,還不是肆虐北方的匈奴羯胡,而是宗室為亂。
如果吳興沈氏真的投靠南頓王得以顯貴,無疑會給其他一些次等門第釋放一個此路可行的信號,到時候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他們這些世家不只要承受僑姓高門的壓力,還要應對江東本土的挑戰,想想就覺得可怕。
有鑒于此,哪怕心里尚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結果。譬如此前嚴厲約束族人不得與沈氏勾連的陸曄,這會兒一副剛死了老爹的表情,可知心情并不愉快。
沈哲子才不會理會這群人心情如何,怪只怪皇帝和南頓王沉不住氣,送給自己一張大底牌。如果不是出現這個變數,他現在只怕還在被這群家伙冷眼以對。
不過總算這些家伙還沒有糊涂到死,明白利害關系。歷史上正是宗室司馬道子專權亂政,方鎮屢逼中樞,繼而桓玄篡位,寒門軍頭俱得躥起,最終埋葬了這個茍安一時的小朝廷。
正日吉時已到,休養的精神尚算不錯的紀瞻被肩輿抬到正堂中來,將幾部盛放在禮盒中的經書交到沈哲子手中。沈哲子跪在地上恭敬接過,所授之經有春秋詩經論語等。
當然這些不可能盡為紀氏家學,只是取儀式感之需。眼下的紀瞻既無精力傳道解惑,而沈哲子也從未打算白首窮經。與其說是授經,不如說是頒發資格證書。
不過除了這些禮儀之經外,也是有些干貨的。紀氏專學訓詁聲韻,經文之外,尚有紀瞻所錄注疏。有了這些之后,以后沈家也可以這方面的專家而自居。
接下來便是一套冗長的禮節,除了拜紀瞻之外,還有沈家西宗的沈憲,紀、沈兩家的長輩,以及一眾觀禮的賓客。
一套程序完成下來,用了將近兩個時辰。沈哲子頭昏眼花不說,大概也明白了為何禮不下庶人。如此繁瑣冗長的禮節,記不記得住還另說,浪費這么長的時間,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無所事事,閑的蛋疼的人才會熱衷于搞這一套繁文縟節。
拜師完畢后,沈哲子松了一口氣,堅持著送走那些觀禮見證的賓客后,返回紀府時,剛走出幾步,眼前便是一黑,昏厥摔在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眾人皆是一驚,忙不迭將沈哲子抬進居室中,又請葛洪來為之診治。
原本已經休息下來的紀瞻聞訊后也難安心,急忙趕來這里,看到診斷后的葛洪眉頭緊鎖,便急聲問道:“稚川,我這弟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是打心底里看重沈哲子,認為這小郎日后能有一番作為,而非因其身份家世另眼相看。
“心勞至損。”
葛洪還是那句老話,不過卻又叫來一直跟隨沈哲子的兵尉劉猛,詢問道:“你家小郎此前可有疾病?”
劉猛這會兒情緒已經有些慌亂,從前往會稽開始,他就一路跟著沈哲子,親眼目睹這小郎君如何周旋各方,一點點將整個沈家由災禍的中心拉到安全的位置上來。除了主仆之間的名分外,他對沈哲子已是發自肺腑的佩服。
此時看到小郎君昏厥不省人事,這個常于亂軍之中溺戰斬首的悍將也難保持冷靜,顫聲道:“兩月前小郎君生過一場重病,康復未久…”
唯恐描述的不夠詳盡耽誤了小仙翁對郎君病情的診斷,劉猛詳細將這段時間種種事跡一一描述,紀瞻等人這才知榻上這個臉色蒼白柔弱的小童在過去這段時間里居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稚川,請你一定要把我這弟子保全下來!這是天授的才具,日后能保我吳地安寧的良才啊!”
紀瞻手緊緊攥著葛洪手腕,鄭重托付道。
“這小郎外亢內弱,元氣離散,又輾轉顛沛,如竭澤而漁,豈能長久。”
葛洪嘆息一聲,在看到老人家殷切焦慮的目光后,他斟酌許久,才點點頭說道:“我盡力而為吧,不讓你這弟子早折。”
聽到這話,紀瞻才放下心來,他素知葛洪向無輕諾,一旦做出保證,那就是有把握做到。繼而他又指著榻上昏睡的沈哲子笑罵道:“我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垂死之際還要再招攬一份牽掛。”
葛洪沒好氣道:“你還要抱怨,那我又要歸咎于誰?”
“哈哈,能者多勞。”紀瞻笑語幾句,有了葛洪看護,他便放心離開了。
送走紀瞻之后,葛洪又返回來對劉猛說道:“若想你家郎君活下來,別再讓他勞心憂思。吳興沈家也算興旺,何須一個小童苦心經營。”
劉猛倍感羞慚,連聲應是。
沈哲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對于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他也很清楚,穿越以來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的精神始終繃緊,長期承受龐大的壓力。哪怕是一副成年人的身體,往來奔波,也會感覺有些扛不住。
如今總算塵埃落定有了結果,盡管已經偏離了他最初的設想,但總算沒有失控。吳興沈家可以說是徹底擺脫了王敦謀逆的陰霾,而且還有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心神松懈之下,原本只靠一口氣支撐的身體終于扛不住了。
一俟醒來,沈哲子便看到葛洪那張冷臉,心里便放心許多。他只是虛弱而已,還沒到沉疴難治的地步,有這位小仙翁幫忙調理,最起碼生命安全是無虞的。
雖然對這小子諸多看不慣,但既然答應了紀瞻,葛洪還是盡力,先是告誡沈哲子勿再逞強,精心休養,教給他一套吐納靜養的方法,還為其膳食調理,不可謂不盡心。
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沈哲子也樂得靜養。難題既然已經化解,他便安心留在紀府。自己已經打好了一個基礎,他相信憑老爹的手段絕對不會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