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想到的人正是裴行儉的夫人華陽夫人庫狄氏。
庫狄氏可不僅是裴行儉的夫人那么簡單,這個來至于西域的胡女,有這超凡的才智,深受當年武則天的器重,給封為御正。
御正職責主要是起草詔令、參與決策,相當于中書監,地位與上官婉兒是平起平坐的。
武則天以政治手腕稱雄于世,庫狄氏跟著學習了那么久,不說多,只要有個三四成本事,足以幫自己大忙了。
他并不急著去找庫狄氏,知道了青龍的各種內幕,裴旻行事也越發的謹慎。
在沒有應對方法之前,不給對方可趁之機,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方是上策。
接下來的兩天,裴旻不是在府中靜修,便是去梨園欣賞歌舞。
直至第三日,裴旻前往高力士的府邸赴約。
高力士住在長安興寧坊。
興寧坊又叫諸王坊,這里住的幾乎都是皇親國戚,是當時皇子集中居住的地方,有十六名王爺居于坊內,也稱十六王宅。
高力士住在興寧坊,也見他的地位確實非同凡響。
裴旻來到高力士府邸長街,街道上的冷清讓裴旻頗為意外。
關于高力士的“傳奇”,裴旻也聽過不少。
高力士一年差不多三百六十天住在皇宮里,唯有個別幾天能夠回府。
這高力士一回府休息,官場上大小人物莫不如聞到腥味的貓涌上來,抓著難得的機會獻殷勤,整條大街都會給堵滿。
在一年前,高力士修了一口大鐘,宴請公卿,規定擊鐘一次須納禮錢十萬,諂媚他的人多至二十杵,少者亦至十杵。
一個宴會就能賺千萬錢…
還以為能夠見識見識門庭若市的景象,卻不想整條長街竟無一人。
別說拜訪者,就連送禮物的都不見了。
裴旻滿心奇怪的來到了府前,讓人敲開府門,呈送拜帖。
府門大開,迎面走上來的并非是門房而是高力士。
“高內侍!”
裴旻心底恍然,忙下馬上前打著招呼。
高力士出門來迎道:“國公來訪,蓬蓽生輝,請進。”
裴旻左右一見,高力士的豪宅,比周邊的王侯府邸豪華高大的多,大笑道:“內侍這可不是蓬蓽,聽說高府有一山茶花園,里邊有這天下所有的山茶花品種,美不勝收,今日可要好好觀賞。”
高力士笑道:“那巧了,某就是在茶園請國公敘舊,讓您鑒賞鑒賞新品種。在種茶花一道,某敢說當今世上無人比得上我夫人。”
說道自己的老婆,高力士是一臉的自豪。
裴旻也頗有興趣,要知道歷史上對高力士的老婆用的可是“國姝”二字形容的。
《詩·邶風·靜女》寫道:“靜女其姝”。
自古“姝”意味著美女,國姝幾乎就是國花的意思。
裴旻亦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能夠給尊為國花。
高力士領著裴旻在府中行走。
裴旻發現高力士府邸的占地面積不亞于他的裴府,里間的陳設更在之上。
果然是土豪!
裴旻心底感慨。
其實裴旻平時不在乎這些,他真正的資產比高力士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名動天下的洮石就是他壟斷的,可謂日進金斗。
還未抵達茶園,裴旻已經聞到山茶花特有的清香。
前走十余丈,來到了高府茶園。
入眼便見一個山丘,成片的山茶花遍布山丘之上,爭奇斗艷。
裴旻并不懂茶花,但是基本的審美眼光還是用的。
山茶花以種類繁多著稱,而這茶園里的山茶花包羅萬象,不同的種類,不同的顏色,一眼望去有十數種之多。
它們相互穿插在一起,卻不給人繁雜的感覺,就如一副畫卷一樣,讓人心曠神怡。
“如何?”高力士頗為自得的說道。
“太壯觀了!”裴旻如實道:“我不懂山茶花,卻也可以感受到此間主人的用心。”
這別院用山茶花點綴成花海,不止需要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若沒有主人的細心呵護,也做不到這種奇景。
高力士道:“國公可知這茶園,您是第一個踏足此間的外人。”
裴旻忙道:“三生之幸,我夫人對于花草也頗為鐘愛。不知日后可否也讓她一睹此間風采。”
高力士一口應諾,不止如此,甚至還道:“高府大門永遠為國公而開,即便某不在府中,國公亦可領著夫人前來。”
裴旻趕忙道謝,心底卻莫名古怪,暗忖:“這是真話,還是客套話?聽起來不像是客套話,你明明有了家事,還叫我來,就不怕腦袋上多點綠。”
順著小道,從花叢中向上而行,裴旻發現整片山丘的土地都有些異樣。
高力士道:“這每一粒泥沙泥土都是從蒼山洱海運來的,那邊是山茶花的故鄉。那里的泥土,最適合這山茶花的培養。”
裴旻完全服氣了。
李隆基為了楊玉環,萬里送荔枝。
高力士為了他的夫人呂氏,竟然萬里送泥土,而且數量還不少。
一直深入山茶花叢,裴旻在高力士的帶領下靠近了花叢中心的亭苑。
亭苑中心有一女子正在上下忙活,撥弄著火爐燒著開水。
裴旻神色一怔,那女子斜對著他,只能見到側面,可僅看側面已經展露了那不亞于嬌陳的姿容。
對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來到近處。
女子也發現了他們,迎了上來。
裴旻從見女子正面姿容,忍不住贊嘆一聲“國姝”二字,她當之無愧。
女子有著一張特別精致的俏臉,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真是清秀無倫。
呂氏的美不同于嬌陳,精通文學六藝,有若水中蓮一般,擁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也不像公孫幽那般恬靜睿智,似桂如蘭,但卻有一種小家碧玉的感覺,秀而不媚,清而不寒,仿佛是這一片山茶花孕育的精靈,生機無限。
高力士先一步介紹道:“這就是我夫人,呂氏。夫人,這位就是您的恩公,裴國公了!”
裴旻大感意外,不知如何開口。
呂氏盈盈一拜,臉上飄著幾縷微紅,輕聲細語的道:“見過恩公!恩公不必奇怪,您公正英烈,救人無數,微末小事,自當不記于心。但點滴小事,與在下而言,卻同再造,不敢忘卻。”
原來當初呂氏隨著父親呂玄晤進京考科舉。
紅顏禍水真正的解釋是禍水紅顏。
呂氏無辜,但她的容貌卻是一切災禍的根源。因風華正茂,受到了京中官員的逼娶。
呂玄晤給誣陷下了大獄,呂氏求告無門,正好當時裴旻弄出了匿名檢舉制度。
呂氏鼓起勇氣便彈劾了那個官員。
最終還了呂玄晤的清白,呂氏也渡過危難。
裴旻聽呂氏提起此事,隱約記得有這么一件事情,只是當時他在處理楊矩賣國案件,沒有親自負責,而是讓自己的屬下接管了這個案子。
“原來如此!”
裴旻笑道:“在其位,謀其政,這是份內之事,當不上恩公一說。”
高力士邀請裴旻入座。
呂氏為他們上茶。
裴旻有些拘謹。
高力士道:“國公不比如此,呂氏不是什么大家閨秀,不喜歡受人伺候,諸事都是自己動手。這整個山茶園,兩千多株茶花,每一株都是呂氏親手栽種,親自照顧的。某心疼她,讓她招些下人幫著照料。她卻嫌棄下人什么也不懂,笨手笨腳。”
他的語氣有些自傲,但說話卻顯得有些生分,有種相敬如賓的感覺。
裴旻左右看了一眼整片山茶園,由衷的說了一聲:“佩服!高夫人不圖富貴享受,以辛勞自娛,令人激賞,刮目相看。”
呂氏忙道:“奴奴可當不得國公這般贊美,只是喜歡而已。”
裴旻聽著呂氏自稱“奴奴”心底有些小小的別扭。
“奴奴”一般是婦女的自稱,但呂氏嫁給了高力士,卻可用奴奴自稱,但又如何從少女過渡到婦女?
不過裴旻也看的出來,高力士很寵她,作為外人自然不好追究細節。
裴旻接過茶杯,掀開茶蓋,一股清香撲面而來,看著茶碗中的花瓣,略微一怔。
高力士笑道:“國公好薄荷茶,人盡皆知!今日不妨換換口味,這是呂氏親自栽種的茶花茶,你嘗嘗味道。”
裴旻亦道:“我這愛好,人盡皆知,不管去哪作客,只要上茶,必然是薄荷茶。這首次不同,還不習慣了!”
唐朝原本唯有蜀中西有飲茶的習慣,是裴旻好茶,帶起了整個大唐飲茶待客的風氣。
裴旻細細品嘗,茶水中也加了一點點的薄荷,有著薄荷的清涼,還有這山茶花的清香,只是少了茶葉苦盡甘來的感覺。
論及味道,比之茶葉更好入口,更好喝。不過還是茶,對他胃口,個人喜好習慣,不會因此改變的。
但此刻他也不吝嗇自己的贊美之詞,夸贊了番。
呂氏似乎很是高興。
裴旻與高力士喝茶,聊著長安的事情。
他們這一次相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單純的聯絡感情,就如后世聚餐一樣,沒有什么正事,瞎比亂吹。
裴旻一度想著自己要不要將青龍的事情跟高力士說說。
略一沉吟,還是決定不說為好。
跟高力士說了,等同跟李隆基說一樣。
青龍是李隆基暗中安排的眼線,可謂藏的徹底。
自己一個外臣,連這細末的東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誰能保證李隆基不多想?
而且李隆基對于姜皎、李令問、崔澄的信任不亞于自己。
一方面可能打草驚蛇,另一方面,等于是公開宣戰姜皎、李令問、崔澄他們其中一人。
不管是成是敗,對自己都無好處。
盡管他問心無愧,可是在政治場上最先隕落的往往就是問心無愧的忠義之士。
能夠置身事外的打贏這場仗是最佳的選擇,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能正面相對。
喝了茶,高力士先領著裴旻觀賞了山茶花,又找來圍棋手談對弈。
高力士的棋藝絕佳,裴旻曾經領教過,下的特別用心認真。
裴旻善于布局,不管是戰場還是棋盤,他的大局觀極好,能夠掌握局面的主動。
但是高力士細節把握的妙至毫厘,與裴旻的風格正是相生相克。
兩人的棋藝輸贏在五五之間,勝負取決于一子半子。
許是因為水平相當,他們下的尤為認真,第一盤棋牛刀小試便下了一個時辰。
第二盤更是從午邊下到黃昏,中飯也顧不得吃,全靠呂氏精心準備的茶點,尤未分出勝負。
“我輸了!”高力士將雙手一攤,認輸了。
裴旻道:“算是和局,還未到分勝負的時候呢!”
棋局還有的下,目前他是領先一目。
弈棋之道,不到最后一刻都有可能,領先一目算不上什么優勢。
高力士道:“我可專門為國公準備了美酒,保證國公未品嘗過,只是不知國公能喝幾杯。”
裴旻不服了,道:“內侍說什么都行。說酒,幾杯,也太小覷我裴旻了。”
高力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裴旻也顧不得棋局,大步便走。
來到一間雅居,侍女已經在堂中燒著美酒了。
聞著酒香,裴旻道:“中山冬釀!”
高力士道:“國公果然是好酒之人。”
裴旻道:“天下烈酒,莫過于冬釀。但是想要憑借中山冬釀,將在下醉倒,內侍可是失算了。”
中山冬釀是中國記載最早的白酒,在春秋時期,以名揚于世,更有千日醉之說。
古代流傳的千日醉,說的就是中山冬釀。
兩人入座。
侍女分別給裴旻、高力士倒滿了酒。
在喝之前,高力士笑道:“事先說明,某這酒是杜康,這中山百年陳釀,某三杯就倒,可沒法與國公共飲。”
裴旻還真沒喝過百年的中山陳釀,聽他說的懸乎,興趣大增,說道:“我不管內侍喝什么酒,反正喝不過我!先干為敬…”
迫不及待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直上肺腑,瞬息之間,心肺如火燒一般。
“好酒!”
裴旻回味了一下,與他以往喝過的中山冬釀味道有些偏差,但感覺遠勝中山冬釀,烈性十足,幾乎不亞于后世的白酒。
高力士連連相勸。
裴旻放開了吃喝,還未盡興,一股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有些燥熱,還有些搖搖欲墜。
“什么情況?”
裴旻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這酒真的如此厲害?
念頭閃過,人已經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