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打完招呼,低頭看著自己先前寫的字,那表情宛如看一個夢中情人一般癡迷。
裴旻也將目光落在字帖上,神情動容:這一次張旭寫的不在是先前的王子晉贊,竟然是賈誼過秦論中的一段: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張旭這篇狂草書帖氣勢磅礴,布局大開大合,落筆千鈞,狂而不怪,書法奔放縱逸。尤其開篇“振長策而御宇內”起,筆畫連綿不斷,筆力厚重,傾勢而下,即至后面的“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竟是一筆呵成,中間沒有間斷之處,大有秦王持劍,八荒六合灰飛煙滅的氣概,草書之美盡顯其中。再以“威振四海”作為書帖總結,布局疏密呼應、錯落有致、渾然一體。
“妙,太妙了!”裴旻撫掌贊嘆道:“此字帖氣度宏偉,較之昨夜的長江奔騰黃河咆哮,意境上更勝一籌,不在限制于長江黃河,而是天下。氣吞天下,論吞天下之氣魄,古往今來,又有誰能與秦皇相比?這字與貼相互輝映,這書帖,可抵萬金。”
看著這幅字,裴旻感慨張旭草圣之名,名不虛傳,論書法一道,書圣王羲之的成就或在張旭之上,但僅以草書而言,張旭的狂草才是草書的巔峰。
張旭怔了一怔,瞧著裴旻,眼中更是欣喜道:“你能看懂我字?”
“不然呢?”裴旻笑道:“這世間酒鬼那么多,我何必將張兄從酒館帶到這客棧安置?昨夜見張兄奮筆疾書,筆法奔放豪邁,揮灑間有如長江黃河波瀾壯闊,便知張兄非尋常酒鬼。”
張旭眉飛色舞的道:“不瞞裴兄,張某出游天下至家鄉北上,途徑長江見滾滾巨浪淘沙東去,心中以有所感。前日游黃河,看黃河澎湃咆哮,更有所悟。有心將此感此悟借助手中之筆,抒發出來。只是提筆卻不知如何下手,只差那一點點感覺,無法領悟其中奧妙,著實急煞。我嗜酒如命,往往在酒甜耳熱之際,能得神助,所寫書法之神異,遠非我清醒時可比,遂去酒館買醉。不想好不容易找到感覺,卻寫下這篇書帖,當真悲痛欲哭。”他一指桌角的那篇王子晉贊。
裴旻會心一笑,那篇王子晉贊只看書帖,存粹就是小孩子的鬼畫符,哪有半點草圣所書的樣子。
張旭帶著幾分激動的續道:“今日見裴兄舞劍,劍法大開大合,意境竟與我相通,但個中又略有不用,另有神妙,帶的一往無前的殺伐之氣。我另有所感,突然想到昔年秦皇,寫下此貼。我張旭練字至今三十五載,這貼可謂我憑生最得力之作。”
裴旻也道:“我自幼喜劍,劍術自成一脈。昨夜見張兄筆法,心中即有長江大河一瀉千里,黃河奔騰咆哮之感,今日又見張兄凌空書寫,隱約間竟與劍道暗合,悟出此劍法。此劍大開大合,豪邁非常,即便在我身懷諸多精妙劍法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絕技。”
“原來如此!”張旭恍然大悟道:“無怪你的劍意能與我的書法意境相合,無我字,便無你劍,無你劍便無我字,你我以書劍相交,當真是一莊美事,一段佳話。來,裴兄請,請坐,我們坐下細談。”他剛一坐下,又起身道:“這與友暢談,無酒怎么行。裴兄稍等我片刻,我去買些酒來。”他手摸了摸腰間,發現沒有錢了。
裴旻笑道:“還是我去買吧!”
“不行!下次你請,這次必須我請。”張旭毫不以為意,小心翼翼的將桌上的那篇贊秦王放到一旁,隨手從書簍里又取過一塊帛布,揮揮灑灑的寫了一首詩,他一吹帛書上的墨跡,笑道:“酒錢有了!”
裴旻啞然失笑,也覺自己多慮,張旭的字,就算是隨意而寫,酒錢總是換得來的。
果然沒等多久,張旭手中領著兩大壇的酒大步走進了屋內,后邊還跟著店小二端著燒酒用的炭火。
張旭起初還以為裴旻只是一個行走江湖的劍客,就如當初與伯牙子期一個音樂師、樵夫,細談之下,方才發現裴旻竟是進京趕考的貢生,學識淵博竟然毫不遜于他,交談起來沒有任何違和感,尤其是在他所專精的書法一道,對方竟然也有一定的功底見地,讓他們有了更多的話題,惺惺相惜。
張旭道:“裴兄覺得王右軍的字如何?”
裴旻自是知道王右軍便是王羲之,王羲之官至右軍將軍,有王右軍之稱,他道:“入木三分,論書法功底,天下無對。不過我覺得王右軍真正于書法上的貢獻是開創,在他之前,漢魏筆風獨尊于世,一家獨大,限制了書法的發展。而王右軍兼善隸、草、楷、行各體,精研體勢,心摹手追,廣采眾長,備精諸體,冶于一爐,成功擺脫了漢魏筆風,自成一家。至他以后,書法一道,百家爭鳴,各有妙長,他功高至偉,無愧書圣之名。”
張旭拍腿大笑道:“裴兄見解與我相同,世人多贊王右軍的字,可在我看來,他的字可稱前無古人,但未必就無來者,但他在書法一道的貢獻,無人可比。”
裴旻佩服鼓掌,張旭足夠狂,但他卻有狂的資格,也說的極有道理,贊同道:“我也覺得如此,不只是書法,世間萬物也是一樣。先人留給我們的經驗學識,真正的意義并非是讓我們將他們當做神來膜拜,而是當做一個目標超越,只有一代代后輩不斷的超越前輩,才能真正的長盛不衰。唯有如此,才對得起先人。超越先人并非是褻瀆而是對他們的尊重。”
“妙哉!”張旭動容道:“世人都說我張旭狂,在我看來,裴兄才是真的狂,但狂的有理有據。”說著,他有感而嘆:“遇知音也!”隨即又是大笑道:“都說知音難求,我張旭三生有幸,這兩月余間,竟遇兩位知音,老天眷我…裴兄,我與你同去長安,介紹一位好友酒友與你認識,他是朝廷的太常博士叫賀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