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嘛,幾杯二鍋頭下肚,大家就可以打開話匣子隨便聊了。男人們抱怨著各種不公、女人埋怨著生活的艱辛。
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洪濤就會得到大量有用的信息。比如說稅收政策的不合理,再比如說募兵制度中的。
最讓他煩心的則是馬政的敗壞,因為這件事兒不歸他管轄,朝廷有專門的牧監,屬于央企,直接聽命于中央,地方上無法插手。
北宋缺馬,這事兒好像是公認,但這是個偽命題。從北宋到南宋真不是特別缺馬匹,缺的是可以用作騎兵的戰馬。
戰馬有點像獵犬,不是說某個品種的狗天生適合當獵犬,長大之后就一定能成為獵犬。除了品種之外,還有很多因素需要滿足。比如說體格、性格、訓練度等等。
訓練度可以通過后天加強,但體格和性格是天生的。有的馬很笨、有點馬太聰明、有的馬脾氣暴躁、有的馬過于溫和、有的馬比較矮小、有的馬過于高大,帶有這些特征的馬都不能成為合格的戰馬。
就地區而言,東亞這一片只有西北和北部地區產的馬匹才有可能滿足戰馬的條件,云貴、四川、包括青藏高原中南部地區的馬匹由于身體普遍矮小、奔跑能力不足,無法長時間在平原上作戰。它們更像驢子,用于山區很合適。
宋朝從成立那天起就失去了一個戰馬主產地,北面有遼國擋著,不管用什么辦法人家也不會大量出口戰馬給宋朝的。
西北剛開始倒是在手里,可是有和沒有差不多,因為黨項人從唐朝那會兒就實質上割據了這片地區,名義上歸順,實際上并不太聽命令。等夏國成立之后,干脆就也別指望了。
沒有足夠數量騎兵打仗吃虧的道理宋人也懂,他們不是沒想辦法。相反,還出臺了很多政策,從國有到私有,全方位的鼓勵養馬,尤其是養戰馬。效果嘛,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得從兩個方面分析。
從宋太祖開始就沿襲了唐朝的習慣,設置左右騏驥院,專門為皇家和軍隊養馬。后來改成了群牧司,由內官勾當,設使、副使、都監、判官等官。其職掌是:
“掌內外廄牧之事,周知國馬之政,而察其登耗。凡受宣詔、文牒,則以時下于院、監,大事則制置使同簽,小事則專遣其副使。都監不備置,判官、都監每歲更出諸州巡坊監,點印國馬之蕃息者。左右騏驥院勾當官各三人,以諸司使、副及內侍充,掌牧養國馬,以供乘輿及頒賜王公群臣、蕃夷,給騎軍廄置之用。”
隨著馬匹數量增多、用途愈廣,光靠左右騏驥院和群牧司已經有點照顧不過來,隨后又增設了牧養上下監,專門負責治病和繁育小馬;估馬司,負責評估馬匹質量,核定市場售價;賣馬務,把不適合用作戰馬的馬匹轉售給民間。
到了宋真宗年間,北宋養馬的規模達到了頂峰,開封有兩院、四監、二坊,個州縣分布著牧監十四個、孳生監七個,有軍馬二十多萬匹。就算軍馬不全是戰馬,攔腰減半,那也至少有十多萬匹戰馬可用。
但是吧,隨著檀淵之盟的簽訂,宋遼兩國的戰事平息了,宋朝皇帝也不想再去收復失地。燕云十六州壓根兒也沒納入過宋朝領土,并不是所有宋人都以為那是失地,犯不著拼了命去搶。
至于說燕云十六州的戰略地位,假如沒有后世各種專家的分析,再加上網絡傳播,試問后世有多少人能認識到它的重要性?恐怕光是戰略地位這個詞兒,就夠大部分人琢磨半天的了。
所以說吧,不能苛求古人和現代人一個思路,他們的視野沒那么遠,多半人活了一輩子也僅僅知道自己家附近的州縣,超過一二百里遠就全不清楚了。在這種認知條件下,談什么戰略意義都是白搭。
宋朝皇帝和群臣比普通老百姓強點有限,他們認為既然短時間內和遼國不會再有戰爭,那還養著這么多匹戰馬有什么用?養馬基本就和后世養車差不多,就算一天不開每年也要耗費不少錢糧,尤其是戰馬耗費更大。
大家一合計,干脆,少養點吧,省出錢來干點別的。當時的宰相向敏中就曾上書皇帝:
“國馬之數,方先朝倍多,廣費芻粟,若令群牧司度數出賣,散于民間,緩急取之,猶外廄耳。是秋,乃詔十三歲以上配軍馬估直出賣。”
光把部分戰馬退役轉賣到民間當生產資料宋朝群臣還是覺得不過癮,那么多養馬的國營單位留著也是廢物啊,干脆,裁撤掉一部分吧。
于是從天圣五年開始,諸牧監就開始一年比一年少,剩余的也主要放在河北和開封附近。
又過了十多年,戰馬基本更新換代兩三批了,很多牧監也都荒廢許久,西北突然亂了,然后夏國建立,還打了好幾個大勝仗,把北宋原本就不太富裕的騎兵消滅了不少。
這下北宋君臣們有點傻眼了,才又想起養馬的重要性,忙不迭的想恢復。王安石弄了那些馬政改革,就是為了快速恢復戰馬數量。
可是吧,農耕民族畢竟是農耕民族,作詩再好也代替不了自然規律。馬匹這個玩意是群居動物,種群數量不達到一定程度根本就無法快速繁衍。
再加上原本能搞來種馬、健康騍馬的西涼各州變成了敵人,這下連種子都成問題,更別提大量繁殖了。
指望遼國幫助?恐怕最笨的宋朝大臣也沒往這方面想,因為是不可能的。雖然宋遼兩國幾十年相安無事,但從長遠上講依舊還是主要對手,不打仗可以,但幫著你搞軍事那是不可能的。
情急之下北宋這些看書太多、想象力太豐富的理論家又開始出歪招了,搞出各種各樣的政策試圖快速恢復馬匹數量,但收效甚微。
其它的辦法洪濤沒親眼所見,無法評價好壞,反正秦鳳路的牧馬監效率就非常低下。低到一個什么程度呢?三年時間出欄了不到四百匹馬,其中能披甲上陣的戰馬只有八十多匹,其它的只能當做驛馬使用。
前些天洪濤在府衙里看過這份公文,當時也沒覺得少,但和這些牧民聊過之后,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人家說按照秦鳳路三個牧馬監的基礎、投入和人手,每年不出五百匹戰馬以上就應該砍頭,這還是考慮到天災、疫病減員之后的保守估計。
因為秦鳳路北邊這幾個州縣都是不錯的馬場,雖然山多了一些,沒有涼州那邊大片的草原,但僅就河谷盆地和緩坡的山坡,也夠放養幾萬匹好馬的。
有了這個基數,再加上適當的管理、合格的馴化,每年上千匹適齡好馬出欄真不是問題。去掉一多半不適合當戰馬的,那還得剩下幾百匹呢,怎么算也算不出八十這個數來。
那為什么秦鳳路牧馬監的效率會這么低呢?有幾戶牧民給出了答案。人家說了,他們就受雇到湟州西邊的牧馬監當過養馬人,那些牧馬監的宋官根本就不是在養馬,而是在禍害馬。
貪污馬匹的錢糧不說,還沒有幾個真正懂馬的人,馬匹數量一旦不夠就去找周邊的牧民買。牧民肯定不會把自家的好馬出賣,也沒關系,次一點的馬人家也要,要是趕上朝廷下來人檢查,還高價收購。
這樣一來勢必就會造成馬群退化,一窩不如一窩,再這么搞下去別說戰馬,就連驛馬也馴不出來多少,只能拉車用。
可是秦鳳路牧馬監如此弄虛作假、敷衍了事,朝廷的群牧司就不知道嗎?這個問題是由富姬回答的。她本身就是內官,又和織錦院的女官有交往,對這些監作中的貓膩很是了解。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這些牧馬監的主官居然和帶兵主將一般,也是定期輪換的,好像三年一任。
你說帶兵的主將怕造反,更換頻繁一些可以理解,養個馬也輪換,就有點瞎來了。是沒有懂技術的官,就算他想刻苦學習,還沒學利落呢也得滾蛋,新來的還是個棒槌,這是圖什么呢?
這次是黃蜂給出了答案,不圖什么,就圖是個官職。牧監是個好出成績的職務,不懂技術不要緊,只要肯花錢買好馬充數,熬三年妥妥的升遷,就當是花錢買官了,還不用擔負罪名。
這下洪濤全明白了,不是找不到懂養馬的官吏,而是這些官吏根本沒機會上任。各地牧馬監的職位都成了升遷的捷徑,全被那些有關系、有門路的士人搶走了。
可是讀書人有幾個甘心養一輩子馬呢?恐怕一個都沒有,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打算來好好養馬,就是混日子的。多花點錢怕啥,想必這些人家里也不缺錢,圖的就是這條仕途捷徑。
在這種狀態下要是能把馬養好才怪,王安石和神宗皇帝再有本事、再精明,也想不到他們費了半天心思要恢復的馬政,卻被下面的官員當成了晉升的踏腳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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