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面目森森地盯著他,眼神里仿佛淬了毒:“我該信嗎?”
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應軒指尖刻刀輕輕一轉,優雅而細致地挑出一根長長的細線:“我知道,在玉雕界,以前都是拿年齡來說事的。”
不等重云回答,他徑直說了下去:“年齡越大眼界越廣嘛,資歷自然也就越深,然后,就轉過頭來看不起那些剛入行的小年輕,但是,誰沒年輕過?年輕又怎么了?年輕就是罪過嗎?”
熬資歷?
對于一個有天份的玉雕師來說,這簡直是一項酷刑。
“關于大師兄說的這一點,我恐怕最有發言權。”卻是前去鳳家遞帖子的丁浥塵站了出來。
眾人默然看向他,瞬間想起了關于他的一些標簽。
才華橫溢,卻年近三十都沒有成功拜師,一己之力挑了整個鳳家,卻全身而退。
這幾點,充分說明了他的才能。
當他站出來的時候,現場有幾個人面色微變,神情有些不自然。
丁浥塵目光噙著淺淡的笑意,飛快地在場內掃了一圈:“我十歲拜師,十七歲被逐出師門…”
此話剛一出口,現場便是一陣騷亂。
初時是竊竊私語,而后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對丁浥塵指指點點的。
有人甚至脫口而出:“這樣的徒弟,陸子安也收!?”
開什么玩笑,被逐出師門的人,一般都是犯了大錯,為業界所不齒。
別說再拜別的人為師,怕是想在玉雕界混下去都不大現實,但陸子安竟然收了,還真的傳授了他一身技藝?
簡直不可思議!
“為什么不收?”應軒目光涼薄地掠過眾人,精準地落在那人臉上:“丁師弟極有才華,心性堅忍,是萬里挑一的玉雕師,你給我一個不收的理由?”
“他,他被逐出師門過,說明他有缺陷!對,一定是他人品有問題!”
應軒不屑地笑了笑,刷了刷碎玉屑:“丁師弟,你說說,你是為什么被逐出師門的。”
真的要說嗎?
丁浥塵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得到一個鼓勵的眼神,抿了抿唇,聲音清亮地道:“因為,當時的師父拿了我的作品參加比賽,得了金獎,卻將榮譽攬在了自己名下,我抗爭之后,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直接將我趕出了師門。”
不少人的嘴巴張成了O形,目瞪口呆的同時更是不敢置信。
那時候,他才十七歲,竟獲得了金獎?
不對,重點在他前師父啊!
許多人低聲議論著:沒聽說過誰收了個這么厲害的徒弟啊。
血口噴人!大家都別聽他胡說八道!我師父才不是這種人!
我長話短說:這個丁浥塵以前姓嚴,后面改的姓!在我們這混不下去了去的長偃!
欺負我們不在現場啊,要在現場我要打斷你狗牙!
原本今天負責直播的是趙崇杉,但是看著直播間里鬧哄哄的場面,他有點慌,便讓人去叫了鄒凱過來。
就這一會的空檔,直播間里已經一片罵聲。
鄒凱掃了一眼,惡劣地笑了一聲:“喲,不服啊,來連線啊,當面對質,誰是誰非一目了然。”
直播間里彈幕頓時安靜了幾秒鐘,忽地又爆出一條:連就連!
確認他們在開直播間了,鄒凱揚聲道:“大家稍微等一下,對于當年的事情,丁師弟的前師門有話要說,我正在連線。”
看熱門不嫌事大,眾人頓時來了興致。
但是所有人都沒想到,這一場對質來得快,去的也快。
因為連線之后,面對對面那些人的憤怒和激動,丁浥塵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對面偃旗息鼓了。
他站在正中,挺胸抬頭,目光清澈而純凈:“那件《山間舞者》的樹枝上,有一朵花,花瓣上刻了YC兩個字母。”
YC,浥塵的拼音縮寫。
看著屏幕里那張原本充斥著憤怒的面孔,在太過震驚的情況下,生生扭曲成了猙獰,鄒凱一不小心就笑出了聲。
很顯然,他們都清楚丁浥塵說的是事實,甚至也許還有人私下疑惑過。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九年多,如果不是你們一直糾纏著不放,我是不愿意再提起的。”丁浥塵言辭懇切:“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們私下找我大師兄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件事情或許該有個完整的句號。”
心疼,都過去這么多年,不知道丁師弟被陸大師收徒之前遭遇過什么。
當初丁浥塵才多大啊,這么有心機的嗎?那時候就知道他師父要奪作品了所以才特意留的證據?
你這觀點恕我不能茍同,所以這是小偷落網了,你們在怪主人不該留線索?
如果真是他故意留的,那是他聰明好吧!?
如果是你們十七歲被人趕出來,有幾個能肯定自己還會堅持要學玉雕?
這話直接問得不少人都直接閉上了嘴。
“這,這個,就一個縮寫也不能證明吧。”屏幕里的男子面色漲紅,目光游離:“還有,別的證據嗎?”
“有。”丁浥塵目光平靜,眉宇間帶著一絲淡淡的憐憫:“我離開屈家后,屈老先生依然在使用我的作品設計稿,其中一幅《三足圓爐》,就是我十六歲那年設計的,后來屈老先生用這件作品獲得了省級大師的名號,這是我的設計稿。”
他取出一張圖紙,慢慢地以紅筆勾勒出花樣:“它的表面的花紋,我是用祥云紋和龍紋勾纏而成,可能不明顯,但實際上,就是浥塵二字。”
的確,當他慢慢勾勒,那花紋便逐漸變得清晰。
除去一些多余的裝飾,字跡便更明顯了些,正是小篆體的浥塵二字。
那人有些不服氣:“你都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所以你一直在憋著勁嗎?如今有能力了就把前師父往死里踩?”
“對啊,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十六歲就有這種心眼,也是夠厲害的了。”
“這個和心眼沒太大關系,只是因為當時年紀小。”丁浥塵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潮紅,輕聲道:“有點中二,想盡辦法把名字刻進作品里,妄想著名揚千古。”
這個理由,倒真是合理又有意思。
不少人都曾經有過這種想法,當下便釋然地笑了起來。
屏幕里的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是一時無言。
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嗎?
“重大師,你看。”應軒放下刻刀,眉眼帶著一絲明朗的笑:“雖然幼稚了些,但才華這種東西,和年齡其實沒太大關系的。”
重云怔怔地看著丁浥塵,神情有些恍惚:“都被逐出師門了,為什么還會有人收?”
“因為…”應軒微笑著站起身來:“百工門的門規,是有教無類。”
有教無類者,不論出身,一視同仁。
因材施教,不適合學習百工門技藝的自然不會收為弟子,但有上門求教者,百工門向來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一點,不僅在陸子安身上有所體現,在眾弟子中更是明顯。
有人弱弱地道:“那,如果還有人被師門趕出來,你們…也會收嗎?”
“收啊。”應軒理直氣壯:“為什么不收?”
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誰會不信?
“有教無類…呵呵,有教無類…”重云手輕輕按在桌沿,慢慢站起身來。
他甚至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萬般滋味涌在心頭,燒得他整顆心滾燙,仿佛它又重新活了過來。
“憑什么你們能有教無類?”重云眼睛里帶著無限的恨意,死死地盯著應軒:“為什么當年沒有人肯站出來為我說一句有教無類!?”
他猛然一拂手,直接將桌面做到一半的玉雕掃在了地面。
嘩啦一聲,上等羊脂玉就這樣碎了一地。
但是沒有人去心疼玉料,現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默默地看著他。
“你!”重云指著應軒咬牙切齒:“就你這種沒爹沒娘沒權沒勢連錢都沒有的人,憑什么能拜到師父!?束脩不懂嗎?見面禮沒有為什么也有人收?”
“還有你!”不等應軒回答,他直直地指向丁浥塵:“師父要你的作品,你憑什么能反抗!?誰給你的膽子,你就不怕再也沒人敢收你嗎!?”
可事實上,雖然晚了點兒,但到底丁浥塵還是等到了陸子安。
但是,重云當年卻沒能等到他的陸子安。
如果到了此時,眾人還不能明白曾經發生過什么事情的話,他們大概也白活了。
“我不需要你們的憐憫!”周圍的人那種憐憫的眼神,卻是重云最憎恨最厭惡的,他一拍桌子,指著馬征:“尤其是你!”
馬征看著他,目光悲切而沉靜。
他想,他已經明白,當年那一場悲劇,為何發生了。
沒有人生來就是罪犯,每個壞人的生成,都是因為親人與歲月的洗刷。
重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他爺爺是玉雕師,他父親卻不肯學玉雕,跑去學做生意。
最后為了逃避家里的逼迫,他娶了同樣是做玉雕的重云的母親。
但是他本身就討厭玉雕,對重云的母親又哪里愛得起來?
于是,重云出生之前,家庭氛圍就一直不好。
出生后,他父親被迫回到家鄉,夫妻關系更是雪上加霜。
馬家夫妻心地善良,見重云可憐,便總是給予幫助,也告訴馬征要有愛心。
可是對于朋友來說,最可怕的,就是可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