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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3章 五溪城的日常

  這真是奇哉怪也!

  架子上沒有幾本書,卻擺滿了各色茶罐的書房中,孫紹宗看著手上滿紙的相思入骨,忍不住嘖嘖稱奇。

  這是他南下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家書’,然而寄信人卻并非阮蓉、香菱、尤二姐,更不是出自便宜大哥之手。

  這封信,竟是‘平兒’委托榮國府的家丁,千里迢迢送過來的!

  之所以要在‘平兒’的名姓上打引號,是因為孫紹宗實在難以相信,這封信當真是出自平兒的手筆。

  且不說平兒有沒有能力,派人千里迢迢來湖廣送信,單說那信里的纏綿香艷之處,便和平兒素日里的羞澀大相徑庭。

  可這人冒充平兒給自己寫信,又是為了什么?

  要知道平兒與自己的關系,如今已經徹底的公開化了,就算有人想拿來做文章,恐怕也是無處著手。

  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孫紹宗還是沒能琢磨出,這封信里到底藏著什么內涵。

  無奈之余,他也只能選擇見怪不怪,將它重新折疊起來塞回信封,順手壓在了鎮紙下面。

  起身打了個大大的懶腰,眼見外面已是月上柳梢,孫紹宗喊來王振,確認軍營和城防、探馬各處,均已報了平安,便準備去床上養精蓄銳。

  這是他領兵進城后的第三個夜晚,在羅諄的主動配合下,先鋒營已經徹底接管了五溪城的防務,就連宣撫使衙門收攏的千余潰兵,也臨時編入了先鋒營麾下。

  事情順利的,都有些出乎孫紹宗的意料。

  看來名氣這東西,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可以折現的硬通貨——若非之前屢次在邸報上露臉,刷足了智勇雙全、前途無量后者顯然更重要的印象,初來乍到就想獲得這樣的助力,絕對是癡人說夢。

  也正因如此,在羅諄備下宅邸,請孫紹宗入住的時候,他自然不好過分推脫,只得‘勉強’放棄與士兵們同甘共苦的執念,住進了這座位于城西的豪宅之中。

  反正過兩日就又要帶兵進山掃蕩了,也不怕別人說自己只顧貪圖享樂。

  再說了,這大院子空蕩蕩的,連個正經的下人都沒有,只憑王振和幾個粗魯的軍漢隨侍左右,也實在算不得享樂。

  將鐵塔似的身子,埋入嶄新的被褥里,通體舒泰之余,卻也難免生出些空虛寂寞來。

  抱著被子在床上翻滾了幾遭,直把那床板壓的吱呀作響,孫紹宗卻還是一點困意都沒有。

  他正琢磨著,干脆再推演一下白天布置下城防,看看其中可還有什么疏漏之處,卻忽然有一陣似有似無的琴聲,幽幽的傳入了耳中。

  豎起耳朵傾聽了片刻,雖說對什么韻律一竅不通,但也隱隱辨出些哀婉凄苦之意。

  再大致把這琴聲傳來的方位,同周遭的地形對應了一下,孫紹宗心中頓時就有了定論——這半夜響起的琴聲,恐怕就是為了要引起自己的注意。

  莫非自己斷案如神的名頭,已經傳到五溪城的百姓耳中了?

  心下隱隱有些自得,但孫紹宗卻并沒有要查問究竟的意思——羅諄已然將軍務拱手相讓,自己再胡亂插手地方政務,可就有些不識好歹了。

  何況通過這幾日的接觸,那羅諄雖未必是什么能吏,卻也稱得上是秉公持正,真要有什么天大的冤屈,他應該也不會置若罔聞。

  就當這是一首催眠曲吧。

  這般想著,孫紹宗閉上眼睛,以純欣賞的角度,去靜聽那幽怨的琴聲。

  可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

  孫紹宗好容易平心靜氣,漸漸的涌出些困意,卻忽聽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緊接著便是王振猥瑣的聲音:“大人,在外面彈琴的,竟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孫紹宗:“…”

  看來即便沒有當成太監,這廝依舊是個標準的奸佞!

  “滾!”

  沒好氣的喝罵了一聲,外面頓時又清靜下來。

  只是孫紹宗在聽那琴聲,總覺得非但不能再催眠,反而讓心頭多了一股燥意。

  奶奶的!

  心下把王振罵了個狗血淋頭,孫紹宗拿被子把腦袋一蒙,重新開始推演起了城防漏洞。

  一夜無話。

  卻說第二日清晨,孫紹宗余怒未消的起床,正待拿王振發落一番,也好去去心頭的火氣。

  誰知到了前廳,使人把王振召來之后,卻見這廝兔兒爺似的,頂著兩只通紅的眼睛,竟是一夜沒睡好的樣子。

  “你這是…”

  “回大人的話。”

  王振上前堆笑道:“卑職怕那小娘子有什么不軌之意,昨晚上特地去查訪了一番,卻發現她原來竟是這宅子主人的小妾。”

  這宅子主人的小妾?

  本來孫紹宗對那女子的來歷,并不怎么關心,但聽了這話,卻陡然生出了些警惕。

  該不會是那羅諄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看似愛民如子,實則卻打著自己的名頭,搶奪百姓的家產吧?

  因而他當即便吩咐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速速道來!”

  王振見引起了孫紹宗的主意,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探查到的情況細述了一遍。

  卻原來這宅邸,正是那茶商李常順的府邸。

  三天前李常順聽說瓦楞寨被官軍重創,連佟溪蠻的大頭領雅哈默,都被官軍生擒活捉了,哪還肯把自己的愛妾拱手相讓?

  當即便火急火燎的,帶著人去追趕趙好古和三姨娘。

  誰知忙中出錯,竟被下人認出了努哈的蠻人身份,繼而驚動了四鄰八家。

  群情激奮之下,李常順騎虎難下,只得將錯就錯,硬著頭皮命人將努哈擒下,扭送到了官府之中。

  結果努哈和父親雅哈默一道,被定了凌遲處死極刑,這李常順卻也沒能逃過一劫,被努哈當庭攀扯出來,落了個私通反賊的罪名。

  不過鑒于他主動將努哈扭送報官,羅諄特地從輕發落,只判了抄沒家產,未曾罪及家人。

  聽了這一番前因后果,孫紹宗心下稍安,只要不是強搶來的民宅就成。

  “大人。”

  這時王振又賊眉鼠眼的道:“卑職還打聽到,昨夜彈琴那女子是李常順的三姨娘,想來是榮華富貴慣了,受不了驟然清貧的苦,所以特意來賣弄騷情,向大人自薦枕…”

  “滾!”

  孫紹宗一瞪眼,把這廝滿嘴葷話堵了回去,方才聽他說了那些,還暗贊這廝是個底細的,誰知沒幾句話就又拉起了皮條。

  順勢一腳將王振踹了個趔趄,沒好氣的吩咐道:“還不快去備馬,今兒咱們去營里吃大鍋飯。”

  說著,便徑自取了鎏金山文甲往身上披掛。

  王振冷不丁挨了一腳,哪還敢掰扯什么風花雪月?

  忙不迭躥出客廳,將馬匹鎧甲等一應物件,全都置備整齊了。

  開了角門,正待去請孫紹宗動身,卻忽見那門外直挺挺跪著一人,卻正是昨夜彈琴的李家三姨太箐娘。

  這小娘皮倒還挺執著的!

  王振看看那我見猶憐的眉眼五官,再看看那豐熟與柔美兼備的婀娜身段,雖然剛吃了排頭,卻還是覺得有必要讓大人親自驗一驗貨。

  于是他吩咐左右,先不要理會那小娘子,更不要驅逐她,便匆匆的折回了客廳。

  不過他卻并沒有道明實情,只公事公辦的稟報道:“大人,馬已經備好了,您看咱們…”

  “動身吧。”

  孫紹宗倒也沒多想,大步流星的出了客廳,到了角門附近,眼見三匹馬品字形的門前,后面兩匹背上,又各自背負著霜之哀傷與擂鼓翁金錘。

  他便選了唯一空出來,準備翻身上馬趕奔軍營校場。

  誰知到了馬前,卻忽然掃見門外跪著的女子。

  孫紹宗不覺眉頭一皺,有心讓左右衛士把人趕走,可瞧那女子楚楚可憐的模樣,到底是有些心軟。

  “王振。”

  于是抬手一指,吩咐道:“過去問問,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王振就等著孫紹宗吩咐呢,脆聲應了,興高采烈的趕將上去,吊著嗓子喝問道:“呔,你這小娘子好生無禮,怎敢擋住我家將軍的去路?!”

  他到底也曾在龍禁衛里廝混過,擰眉按刀的模樣,倒也頗有幾分威風煞氣。

  但那箐娘卻未曾有絲毫的驚慌,將個臻首一點,哀聲道:“民婦本不敢冒犯將軍虎威,只因時勢所迫,才不得不斗膽放肆。”

  說著,順勢叩首道:“還請小將軍開恩,替民婦通稟一聲,容民婦在將軍面前分說幾句。”

  這小娘子倒真有些膽氣。

  不過想想也是,若真是個嬌弱女子,昨夜又怎敢在后巷撫琴?

  心下暗贊一聲,王振口中卻仍是拿腔拿調的喝問著:“有什么話,先同我說也是一樣的!否則老子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對我家將軍不利?!”

  那箐娘聞言,只得苦笑道:“我家老爺雖是被蠻人所迫,到底是犯了王法,民婦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求將軍看在我李家也曾將功贖過,幫官家斷了那瓦楞寨的傳承上,讓我李家能延續血脈…”

  “什么亂七八糟的?”

  王振聽到這里,忍不住莫名其妙道:“羅大人不是寬恕了你家上下,只歸罪那李常順一人么?所說是抄了家,可是以李家的家業推算,百十兩私房錢總還是能保住的吧?”

  見箐娘未曾反駁,他又兩手一攤:“既然人沒事兒,錢也還剩了些,誰說要斷你家血脈了?”

  “小將軍有所不知。”

  箐娘凄苦中雜了三分無奈:“自我家老爺私通蠻人的消息傳出去之后,城中百姓紛紛道路以目,我家的吃穿用度等一用開銷,更是超過常人十倍。”

  “這倒也還罷了,我家大少爺接連受驚,如今重病不起,城中竟沒有大夫肯上門診治。”

  “民婦跟著婦人四處奔波,卻無人肯伸出援手,無奈之下,只得來冒犯將軍虎威…”

  其實這五溪城中,與蠻夷有所勾連的大戶,也未必只有李常順一家。

  但如今民心所向,又有哪個敢露出兔死狐悲之態?

  因而竟是滿城袖手,只等著李家父子齊赴皇權。

  眼見無人敢管此事,李家才把主意打到了孫紹宗頭上——如今這風頭浪尖上,恐怕也只有被滿城百姓,視為武神下凡、蠻夷克星的孫紹宗,才無需顧及什么輿論導向。

  王振問清楚,那什么大少爺乃是原配夫人所生,并非這箐娘的骨肉之后,心下愈發覺得這小婦人非同一般。

  于是折回去,添油加醋的把前因后果敘述了一遍。

  聽說這婦人是想讓自己出面,幫李家嫡子請個大夫,孫紹宗感這婦人忠義,又尋思著既然住進了李家,多少也算有些緣法,因而便隨口應了。

  指派了王振陪她走上一遭,孫紹宗也未曾與這婦人搭話,便引著其余親衛直奔校場而去。

  考校、整備、選鋒…

  一整日忙活下來,卻是直到夜色闌珊,才得以回返李府。

  習慣性的,正要去那書房里褪去甲胄,卻忽聽后院傳來一陣熟悉的琴聲。

  孫紹宗回頭掃了王振一眼,卻見這廝一臉狗腿的嘿笑道:“那婦人感念大人恩德,非要當面再為您彈奏一曲。”

  這話也只能哄一哄傻子!

  但孫紹宗明知這廝有心拉皮條,卻還是把這事兒交給他處置,心下也未必就沒存著幾分‘期許’。

  怪不得歷史上,奸佞總能成為掌權者的親信,這等心動卻不好行動的事兒,也只有他們才會主動幫著安排。

  心下感慨著,孫紹宗便‘身不由己’的,循著那琴聲去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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