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連瀟回府時,天已經黑透了。
他夜視好,也沒打燈籠,穿過垂花門,一路往韶熙園去。
剛剛能窺到韶熙園一角時,就見里頭燈火通明,穆連瀟不禁彎了唇角,他的云蘿,正在等著他。
杜云蘿正歪在榻子上翻書,聽見院子里動靜,她把書冊隨意一放,趿著鞋子迎了出去。
撩開簾子,迎面而來的人身上,帶著些許酒氣。
杜云蘿本能地皺了皺眉頭。
穆連瀟瞧在眼里,湊過來想逗她。
杜云蘿跺了跺腳,退來兩步,嗔道:“快去洗洗。”
穆連瀟朗聲笑著去了凈室,等梳洗干凈了出來,玉竹正在擺桌。
“廚房里熱了些粥,我讓她們取來了。”杜云蘿道。
熱乎的雞絲粥,一碟醬瓜片兒,一碟醉棗,一碟剛出籠放涼的米糕。
“夜里光吃酒了,肚子空蕩蕩的,”穆連瀟在桌邊坐下,自然拖住了杜云蘿的手,“你餓不餓?陪我用些。”
杜云蘿依言坐下。
曉得穆連瀟回來定要添些宵夜,杜云蘿晚飯用的就不多,特特留著肚子。
她喜歡陪著穆連瀟吃東西,無論是府中的各式大菜,還是清淡的宵夜,亦或者是在山峪關時簡單的飯菜,和穆連瀟一道吃,總是什么都覺得香,什么都好吃。
這樣的體驗,饒是一日三餐加上宵夜,杜云蘿都不嫌多。
米糕清香,杜云蘿撕著小塊往嘴里送,見穆連瀟看向她,她又撕了一塊遞到他的唇邊。
穆連瀟張口接了,失笑道:“這是第三塊了?我是要跟你說,當心不克化。”
杜云蘿一怔,眨了眨眼睛看著那碟少了一半的米糕,嘟囔著道:“才不會。”
話是這么說的,但也沒有再拿了。
“我今天跟大嫂去了慈寧宮,皇太后跟我講起來,圣上要管葉大公子的婚事。”杜云蘿支著腮幫子道。
穆連瀟的神色不見意外,道:“黃大將軍和黃紜回京,今日在御書房里,黃大將軍沒少夸毓之。山峪關戰事休了,上兩個月,我就琢磨著圣上怕是想讓毓之回京來。”
“景國公府又做了什么惹圣上不高興的事兒了?”杜云蘿問出了心中疑惑,不管圣上再怎么看好葉毓之,也沒有不問問國公府,直接就管人家庶子婚事的道理。
穆連瀟一怔,復又抬眸看向杜云蘿,眼中全是笑意:“當真是瞞不過你。我是聽陳公公說的,月初時國舅爺生辰,景國公府犯了忌諱。”
六月初四,是皇后娘娘嫡親的兄長生辰。
歷朝歷代,都忌諱外戚強盛,因此皇后的娘家孫家富貴榮華,祖輩、父輩早就退下了高位,子孫們就算出仕,也不居要職,與京中的權貴世家保持不遠不近的關系,定遠侯府在那日也是隨了禮的。
依著舊例,只是隨禮,卻沒有人過府去,畢竟,定遠侯府是要掌兵的。
而景國公府這一回,不僅僅是添了大禮,世子爺更是親自前往賀壽。
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是來賀喜的,孫家也沒有把人往外頭趕的道理,請世子爺入宴,等第二日,這事體就稟到了皇后娘娘那兒。
景國公府求的是嫡女葉瑾之的婚事,想要把女兒嫁進孫家。
圣上為此在椒房殿里發了一通脾氣,皇后娘娘勸了許久才穩住。
依圣上的話說,這滿京城誰不知道景國公府里烏煙瘴氣的,嫡庶、新舊,在別家里干干凈凈、明明白白的事體,到了他們府里,就生出這么多事體來。
把嫡長女嫁進孫家,老公爺夫婦想的不就是給嫡長子的承爵添個援助嘛,只不過,老公爺還在,世子爺也年輕,再過個幾十年,誰知道又會生出些什么變故。
他們一家子要鬧只管鬧去,竟然想把皇后的娘家也拖下水,真真是可惡至極。
杜云蘿聽得目瞪口呆。
京中權貴紛紛擾擾的,可誰也不敢去招惹的就是皇太后的娘家柏家,和皇后的娘家孫家。
景國公想拖孫家下水,難怪圣上要發怒了。
嫡庶之爭,在京中世家里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只是為了一個體面,不會鬧得跟景國公府這般卸磨殺驢,吃相難看,為了打壓庶子,連蒙蔭出仕的路子都要給絕了。
若葉毓之是個庸才,圣上知道了指不定就算了,偏偏是個能當用的,愛才的圣上就不高興了。
再說了,圣上的左膀右臂之中,最受信任的是誠王爺李源,皇太后與皇太妃感情又極好,不管嫡庶,兄弟們互相扶持,這是圣上喜歡看到的場面,又有慈寧宮這樣的“表率”在,景國公府逆水而行,這就叫圣上嫌棄了。
杜云蘿回想前世,景國公府是風風光光傳到了嫡長子手中的,也沒有惹來宮里的不滿,究其原因,前世景國公世子續娶的并非原配的妹妹,老公爺夫婦對安冉的婚事也算照顧,沒有像今生一樣,一腳把安冉踹開,又對葉毓之下狠手。
今生,原配夫人過世時,景國公老夫人當眾為難安冉,險些害得孩子小產,恩榮伯夫人去慈寧宮里哭,才是宮中對景國公府不滿的開始。
“葉大公子若回京,圣上會如何安排他?”杜云蘿問道。
穆連瀟搖頭:“估摸著是安排一個能升遷的差事。他畢竟是庶子,景國公府里再怎么鬧騰,也輪不到他,圣上想要用他,就不會讓他再去摻合那些,會讓他不受國公府的鉗制。我猜,不是兵部就是五軍都督府,總歸是要熬幾年。”
想起那年上元時神色堅毅的葉毓之,杜云蘿想,這樣的人,只要給他一條出路,他是不會怕多熬幾年的,他唯一擔憂的,是連路都給他斷了。
翌日一早,杜云蘿和穆連瀟收拾妥當了,就帶著延哥兒回了杜府。
唐氏新生的姐兒已經取了名字,叫湉姐兒。
白露煙分光的的,微漣風定翠湉湉。
從前,姐兒也是叫這個名字,對這個生下來就先天不足的曾孫女,杜公甫希望她能一生平靜,莫要起波瀾,可姐兒還是在豆蔻年華夭折。
今生,這個健康的孩子應當能像杜公甫希望的那樣,平順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