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層小樓下,段保珊抬起頭,看著站在上面樓梯口的段保珍。
隔了些距離,今兒日頭又有那么點刺眼,段保珊看不清妹妹的神情,但她知道,段保珍很局促。
段保珍說炸就炸的性子,委實不能叫人放心,怕她在宣讀圣旨時突然跳起來,段保珊先前就讓人把她拘在屋里。
領圣旨的是段保珊,這個炸藥桶不在,宣旨的內侍也不會特特尋她。
眼下這個時候,就是各處都把事情辦漂亮些,誰也不會故意去尋誰的麻煩。
段保珊太熟悉妹妹了,即便看不清,就那扭扭捏捏的姿態,已經能體現段保珍的心思了。
“外頭冷,回屋里說話去。”段保珊沿著樓梯往上走。
段保珍一聽她這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當即就忍不住了:“為什么?根本與我們沒有干系的事情,你為什么要去出頭?”
段保珊扶著扶手,抿了抿唇,段保珍守在這兒,就是要與她談一談的意思。
也是決計不去屋里好言好語的意思。
段保珊不想與她拉拉扯扯,多費那份力氣,她站在一臺階之下,剛好能平視比她矮了一點的段保珍的眼睛。
四目相對,段保珊抿著的唇笑了一下,很淺,很快,再開口時,依舊平緩:“那你說說,我在京里還能嫁給誰?”
段保珍倏地愣住了,她顯然沒有想到,這個事關生死的問題,被段保珊就這么打回來了。
“你、你、你不是說你這輩子就不嫁了嗎?”結巴了好一陣,段保珍才把話說出來。
說完了,又覺得不對,這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趕忙又道:“你別打馬虎眼!去東異那叫嫁人?那是尋死!”
段保珊道:“我們成國公府,現如今的狀況,你總是知道的吧…”
段保珍的眉心緊緊皺了起來。
族親鬧出來的那些事情,成國公夫婦沒有特特與兩個女兒說過。
段保珊是那日正巧聽見的,她自己做了決斷,昨兒也與段保珍說了大概。
段保珍當時跳起來大罵,罵那些她根本記不住的親戚借著他們的名號造了那么多孽,其中還有人命事呢,她性子沖動歸沖動,與生死有關的還是不敢沾的,她沒有那個膽量。
可她罵是罵了,卻依舊沒有意識到,那些只在族譜上記著的隔了不知道幾座房的族親的破事,會給國公府帶來滅頂之災。
直至今日圣旨下了,她才模模糊糊有了些概念。
“壓不下去嗎?”段保珍問道,“能有多大的事兒呀?哥哥還在打仗就要拿我們成國公府開刀,哪有這樣的!一條人命官司比不上哥哥殺的那么多敵人?”
段保珊抬手,按了按段保珍的肩膀:“知道主審是誰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黃印黃大人。”
段保珍瞪大了眼睛,黃大人的名號,她自是聽說過的。
兩湖貪墨,上上下下、大小官員,全叫黃大人給擼完了,去歲催漕,也是黃大人去的,前不久,孫璧謀反亦是黃大人主審的。
就這么個出了名的軟硬不吃的御史,查他們段家的案子…
段保珊道:“你真的以為,那些不知道該叫叔公還是伯爺的,那幾房子弟,手里會只有一條人命嗎?
他們敢自己動手殺人,難道會沒有辦過草菅人命的糊涂案子?
更別提貪墨了!
落在黃大人手上,能好?”
段保珍只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不能好,絕對好不了。
“成國公府的匾額,想保,要么我去東異,要么哥哥馬革裹尸,”段保珊深吸了一口氣,一瞬不瞬看著妹妹,“你覺得呢?”
段保珍的眼淚啪得就落了下來。
她覺得什么,她覺得哪一種都不好。
段保珊拿帕子給她擦眼淚,道:“公主是斷斷不可能去的,壽安郡主又是那么一個狀況,她母親為了她情愿去死,我主動去,是給她們解了圍。
黃大人與寧小公爺相熟,盼著他能多多少少看在寧國公府的面子上,給我們段家留點兒體面。
族里如何是族里,我們這點兒‘功勞’,只求自保了。”
段保珍越聽越著急。
她想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黃印軟硬不吃,又怎么會看寧國公府的面子;壽安郡主的母親說的是失足,實則是欺君…
段保珊最是知道她,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一字一字,嚴厲極了:“要么我去,要么你去,不然你閉嘴!”
段保珍死死咬著牙,沒有多說一個字。
哪有什么你去我去,圣旨已經下了,去的只能是她的姐姐。
閉不閉嘴,又有什么區別…
段保珊對這個妹妹是又愛又恨,畢竟是血脈相連、一母同胞,她又怎么會真的不管她。
雙手環住了段保珍,一點點收緊,段保珊用力抱著她,聲音又軟了下來:“保珍啊,我要走了,不能再看著你管著你,你自己清楚些,別再累著父親和母親了。
做什么事,你都先想想父母,想想浴血的哥哥,再想想我,好不好?”
段保珍剛剛才收回去一點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埋首在段保珊的肩膀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我不是來討債的,”段保珍一邊哭一邊道,“我應你,我不是…”
段保珊聽她哭,自己也哭了。
下決定的時候堅定極了,根本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可此時忍不住,因為她知道了,段保珍是會把她說過的話念在心里的。
一聲“討債的”,快兩年了,段保珍念著,那她今兒這些話,妹妹也一定會念著的吧…
能記住就好。
兩姐妹說交心話,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先避開了。
也不敢避遠了,怕一旦爭起來,來不及上前勸開,就留了幾個站在一樓廊下,隔著拐角與樓梯,視線不所及,動靜都聽得到。
這么一席對話,聽得眾人眼淚汪汪,心酸不已。
段保珊與她們說過,此去前路未知,若不想跟著她去的,可以留在府中繼續做事,不會有人因為“臨陣脫逃”而受罰、被打壓。
平心而論,除了段保珊的奶娘,其他人都有退縮的心。
可這會兒都顧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好幾個都想跟去,不是為了多大的志向,僅僅是不舍得叫四姑娘一個人去赴險,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