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家中都有心上人等候,誰都不愿意在這兒消磨時光,蔣慕淵與孫恪又斗了幾句嘴,便要散了。
孫恪搖著他的扇子,沒舍得浪費最后那一口酒,仰頭飲了,才突然出聲道:“晉之與我提過一句,說你與前幾年有些不同。”
蔣慕淵剛走到門邊,倏地頓住了腳步。
“我想了又想,卻沒有想出來,”孫恪走過來,拍了拍蔣慕淵的肩膀,道,“總而言之,你高興就好,馬上要當爹的人了,怎么能不高興呢,嘖嘖。”
他一面說,一面往外頭走,絲毫不理會蔣慕淵的反應,只抬手揮了揮他的扇子,以作告別。
蔣慕淵目送孫恪離開,靠著門板,笑著搖了搖頭。
敏銳如孫恪,他若是想了又想,又怎么可能沒有想出來。
“總而言之”,他“總”了的長篇大論,夠寫一篇殿試策論了。
可就像孫恪表現出來的那樣,他根本不在乎,他講究的就是“高興”,他自己高興,他在乎的兄弟也高興,旁的事兒,都不及高興重要。
蔣慕淵出了素香樓,臨時改了主意,讓聽風回國公府報個信,自個兒策馬去了西山。
今兒不是大日子,往西山靈音觀的香客不多,蔣慕淵尋了合水真人,正兒八經算了個卦,又把批語送往營中。
程晉之剛從肅寧伯帳中退出來,兩手接過批語,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小王爺讓我給你算個卦,”蔣慕淵大笑著道,“今兒晚了,來不及進宮請燕清真人批掛,只請了合水真人。”
合水真人以畫符聞名京城。
程禮之聞聲過來,攬著程晉之的肩膀笑得渾身都在抖:“小公爺怎的不讓合水真人畫個符。”
蔣慕淵從袖中取出兩個平安符:“一人一個。”
程禮之笑岔了氣。
程晉之也笑,只幫程禮之接了,又伸手從領口里取出一個來,把批語裝進其中,洋洋得意道:“看到沒有?阿琬親手繡的,我帶這個就夠了。”
程禮之咳得驚天動地。
另一個平安符倒也沒有多余,由程晉之轉交給了段保戚。
肅寧伯從京畿衛所點兵,原是點不到段保戚頭上的,偏段保戚自己尋來了。
段保戚有心建功業,從北境回京之后,也在尋找機會,他也算敏銳的,從肅寧伯不尋常的督軍里品出些狀況來,與成國公商議之后,主動到軍中尋肅寧伯。
先前在裕門關時,段保戚就在肅寧伯麾下當過兵,雖沒有一鳴驚人,但踏實穩重,與兵士們一道操練、守備、進攻,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肅寧伯欣賞他,也愿意給他帶路。
成國公老了,肅寧伯也老了,再過些年,戰場上調兵遣將的就是這些年輕人了。
為朝廷培養將才,永遠不嫌多,也永遠不會遲。
之后的半個月,亦是時有大雨。
顧云錦進宮拜見皇太后時,慈心宮里都在抱怨天氣太濕太潮。
皇太后十分不喜這天氣,她到底上年紀了,平日精神奕奕,老骨頭卻耐不住這潮濕,只好依舊擺了炭盆,去些濕氣。
見了顧云錦,皇太后嗔怪著道:“這么大的肚子,該好好歇著。”
顧云錦笑道:“烏太醫說的,我這胎懷得好,多走動走動對生產有利,我聽他的。”
皇太后眨著眼睛笑了兩聲,拉著顧云錦的手,輕聲道:“他只讓吃一顆糖,哀家不聽他的。”
顧云錦笑得不停。
她陪皇太后說了不少話,直到文英殿那兒差不多散了,才告退出宮。
顧云錦前腳上了馬車,后腳蔣慕淵也到了,兩人一塊回府去。
“蜀地那兒該有狀況了吧?”顧云錦低聲問他。
蜀地遲早要反,按說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蔣慕淵和顧云錦都很清楚這一點,可一日軍報未至,就有一日擔憂。
說句不恰當的,就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蔣慕淵道:“快了,最多三五天,再拖下去,就是蜀地內里矛盾重重了。”
這日的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隱隱伴著雷聲,有些遠,并不真切。
宮中各處也早就安歇了。
圣上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叫了聲。
韓公公警醒,點了燈,隔著重重幔帳,堪堪能照到龍床邊上,他輕手輕腳過去,就著那點兒微弱的光線,看到圣上額頭全是汗水。
他不敢吵圣上起來,只小心翼翼拿帕子替圣上按了按,又添了些寧神的香料。
圣上眉宇緊皺,夢境里的一切毫無邏輯可言,前一刻是冰冷如寒冬臘月,下一刻又是烈焰沖天,他就這么一會兒站在冰里、一會兒又站在火里,煎熬萬分,卻尋不到任何一個人。
也不知道在這冰和火的折磨里反復了幾個回合,他終是看到了一個人影,眉目在眼前漸漸清晰。
“睿兒,睿兒!”圣上高聲喊著。
孫睿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無悲無喜。
明明看見了,卻像什么也沒有看見,一座石像似的。
圣上又大聲喊了幾句,仿若是漂浮的魂魄回到了石像之中,孫睿這才有了反應,與他四目相對。
“睿兒!”圣上一喜,他大步往前走,想掙脫此刻包圍著他的烈焰,下一瞬,刺骨的寒意又追著他來了。
他看到孫睿的嘴唇動了。
“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一年又一年,直至停在三十五年。
圣上再也顧不上什么冰、什么火,他跳起來,指著孫睿道:“數!繼續往下數!不許停!朕讓你數!”
無論他怎么喊,孫睿又成了石像。
驚叫一聲,圣上從夢境中脫身,猛然坐起來,睜大著眼睛,大口大口喘氣。
不止是額頭上,他的身上也全是汗水。
韓公公趕忙倒了盞茶,遞到圣上跟前。
圣上粗著聲道:“朕夢里說什么了?”
韓公公垂著眼簾:“圣上沒有說什么,只是不太安穩,一直在翻身。”
圣上這才接過,一口氣飲盡,
殿門被咚咚敲響,外頭拍得很急,韓公公快著步子出去。
這個時候敢來敲門的,一定是大事。
折子遞了進來,韓公公掃了一眼,是肅寧伯的字跡,他轉身又進去,圣上已經起了身,光腳站在地上,臉色沉得嚇人。
圣上接了折子,快速看了一眼,而后,手邊的茶盞被重重砸了出去。
瓷片濺開,驚得人連呼吸都不敢了。
折子上寫著,喬靖麾下副將帶兵突襲,蜀地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