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已近尾聲。
往年的這個時候,各個衙門都已經封印,等到來年過了上元才會開印上衙。
今年則不同,順天府是歇了不假,但兵部、戶部、工部等與前線戰事搭得上一點邊的,依舊忙得腳不沾地。
御書房里,圣上的大案上,堆著厚厚的折子。
圣上打開蔣慕淵剛剛送進京的折子,陰沉著臉,快速掃了一遍。
“死傷慘重啊。”圣上感嘆一聲,把折子交給幾位皇子傳閱,又示意他們看完之后拿給殿內的大臣們。
二皇子孫淼為人低調平和,這陣子三五不時的被圣上叫來聽事兒,也沒有真正放開膽子來。
他知道自己母族勢微,也沒有要一爭高下的想法,行事從不搶得寵的孫睿的風頭,但也明白,一味的唯唯諾諾,不止不得圣上歡心,反而適得其反、會惹父皇嫌棄。
因此,他總是說那么幾句,意思到了,態度明了,就夠了。
孫淼看了折子,道:“幾乎把全族都埋在北地了。”
說完,孫淼把折子交給了孫睿。
饒是孫睿最受喜歡,近來御書房里,眾皇子傳閱折子的順序也是按年紀來了,因而先孫淼、再孫睿。
孫睿才剛看一眼,一人就已經湊到了他身邊,探頭掃了眼折子。
那是孫禛。
他仗著與孫睿一母同胞,很多事情上都不講究。
只是,圣上不開口,孫睿不說話,夾在中間的皇子們自然也就眼觀鼻鼻觀心了,誰叫人家是虞貴妃生的呢。
同樣是皇子,投胎的本事也是各不相同的。
孫禛看了看上頭的名姓,冒出一句:“全族?顧家長房和四房當時可是在京中。”
孫淼被孫禛一頂,垂著眼皮子不吭聲。
孫睿卻是皺起了眉頭,聲音淡淡的:“當時在京中的,現在不都請纓去了裕門關嗎?戰事還未打響,能不能全須全尾的回來,你能說得準?人家都是去流血流汗的,怎么不是把全族都埋進去了?”
孫禛年紀半大不小,對上孫睿還是膽怯的,悶著臉不說話了。
孫睿把折子又遞給了幾個弟弟。
皇子們看過了,折子又給了大臣們。
眾人少不得感嘆幾句顧家忠勇,再罵幾句狄人無恥,最后暢想一番旗開得勝、把狄人趕回草原深處、讓他們元氣大傷數年無法犯境。
這些比戲本子還工整的起承轉合,但凡是御前老臣,哪一個不是熟能生巧、信手捏來?
圣上聽了卻極其不高興,把茶盞放回了案上。
動靜不大,絕對是“放”而不是“砸”,但要說隨信自然,就委實太假了。
圣上的這一動作,不滿得恰到好處,讓皇子大臣們的心都緊了一緊,反復思量著剛剛是哪幾句話沒有說對,讓圣上惱了。
“旗開得勝?”圣上冷哼一聲,“糧草、軍需、后備,沒有這些,拿命填一個旗開得勝?阿淵這還有一封折子來跟朕要銀錢的!”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國庫空虛不是一年兩年了,銀子去了哪兒、一筆筆都有明細,原本就捉襟見肘,去歲還掏出大把賑災修壩,今年亦不是豐年,兩湖重建需要時間,眼下還嗷嗷待哺呢,哪里還有那么多銀子去填邊境?
每一筆開銷,都是有依據,有必要的,唯一一筆虧得褲衩都不剩的就是修建養心宮。
可這話能說嗎?
誰也不敢說。
哪怕是小公爺站在御書房里,也不敢直咧咧指責圣上當初興建養心宮是錯誤里的錯誤。
說起來,今年若不是有成國公府和金家交上來的那一大筆銀錢,以及王家那蚊子腿也是肉的那一小點,北境的軍需更要頭痛了。
只是,那些軍需終究沒有擋住狄人的奇襲,那些御寒的棉衣,將士們怕是沒有穿熱乎,就被狄人搶了燒了吧…
如此一想,實在是太叫人心痛萬分了!
有人心痛,自有人靈光一閃,覺得抓到圣上氣憤的緣由了。
圣上怕是也聽到了那些顧家通敵的傳聞吧?
雖說是將信將疑,但總歸生了些不滿了。
“今年入冬前,送去補充北境軍需的銀子實在算不得少了,”戶部左侍郎便是靈光一閃的那一個,“原先,對于成國公府等交入國庫的銀子要如何安排,都是有待商榷的,是寧小公爺一力主張投入北境。
結果,軍需補了,北地卻失守了,這會兒說顧家守得如何如何的,不如說,當時那些銀子若還留在庫中,眼下不至于這般煩惱。”
圣上瞥了左侍郎一眼,不置可否。
反倒是孫睿,斜斜看了左侍郎一眼,道:“大人記岔了吧?當時阿淵只是提了,是父皇應允的,敲定之前,還尋了我們兄弟一道商議,大人現在說是阿淵主張的,這是想參阿淵一本了?”
左侍郎的臉色霎時一白,暗悄悄看向圣上,隱約覺得自個兒沒有揣摩錯生意,只是惹了三殿下不滿。
圣上這時候才開口,道:“愛卿不止是想參阿淵一本,是連鎮北將軍府一道參了吧?不如這樣,你們先去找御史,把本子寫好,事情一樁一樁辦,先把參本的事兒解決了?”
“臣惶恐、臣不敢”之類的告罪之聲一片。
只是連左侍郎都沒有聽明白,圣上這句話是諷刺他的,還是真的想讓人拿這些事情參本了。
工部劉尚書亦沒有品明白,可他清楚,真有人拿著這些去尋御史,說不好有沒有傻乎乎強出頭的愣頭青,但黃印肯定跳起來,把那些折子打回去。
沒有一丁點證據,被市井流言牽著罵顧家,黃印那硬脾氣,都察院的桌子都給掀了。
可、若這是圣上的心思呢?
按說不應該的,小公爺剛剛娶了顧家女,這會兒婆家娘家一并被參本…
劉尚書正思量著,突然就聽圣上問了徐硯。
“從工部的眼光,徐愛卿如何看?”
徐硯不傻,顧家是姻親,顧云錦是他名義上的外甥女,小公爺是他的外甥女婿,這個當口上,他這個當親戚的若叫人引到溝里去了,自家也受牽連。
況且,前回他受人污蔑,蔣慕淵可謂是出人又出力,就差出錢了。
徐硯拱手答道:“臣對水利有些心得,對城池修建只略懂皮毛,況且我朝疆域廣闊,天南地北,狀況截然不同。
臣從未去過北境,對那兒的狀況也都是書上看的、道聽途說的,不敢胡亂指點北地城防。
至于朝廷補充北境軍需之后,狄人為何能奇襲破城,臣一個工部的,不及兵部的大人們了解,臣答不上來。”
御前如此應對,口氣已經算是僵硬的了,但處在徐硯的身份和立場,這樣的答案又似乎是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