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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日頭漸盛,可是眾人只覺仿佛有濃云罩頂。
一日之間,郢都仿佛進入了數十年來最黑暗的時期,庸國大戰時,也沒有這種暗無天日的感覺。
所有地方都安靜的如一片死寂。
有一家的動靜卻一天一夜沒有停過。
那就是若敖氏!
若敖越椒的虎賁禁軍和五城兵馬司從下午一直團團圍住整個府邸,整個北城大街,而如今原先歸屬于令尹子般的二部,四部,和歸屬于大房,三房的三部,六部,正在城內城外亂斗,爭奪若敖氏的兵權。
令尹子般死了,若敖子良倒下了,若敖子興是一個廢物,基本上指望不上,現在很多人都指著若敖談,可是若敖談年紀大了,將近古稀之年,受了這樣的刺激,也只剩躺在床上有一句,聽一句,無意識地“嗯”上一聲…
聽著一個個消息傳來,沒有任何辦法。
“東宮大火已經息數撲滅,可是大公子還沒有找到太女的蹤跡,正在將搜索的范圍從郢都延伸到下面的縣地,還對外頒布命令,誰要是有膽收留太女就夷三族!”
良久,又有人進來稟道,“三公子所率領的若敖六部已經歸順了大公子,并且帶領三萬部曲出向北而去。”
若敖子墉聽著外面徹夜未息的兵甲之聲,看著一個又一個進進出出的傳信人,開始收拾東西。
病倒的若敖談見他大半夜忙忙碌碌的樣子,躺在床上問道,“子墉,你這是做什么…”
“族老,我們趕緊收拾東西回竟陵去吧!”
若敖子墉還是若敖子墉,見到危險第一時間,就想到“逃跑”。
所有東西,還有他那副畫像。
全部打包裝好。
他扶起若敖談,扶著他下床,一副準備包袱款款要離開的樣子。
“現在天亮了,族里亂成這樣,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就連大伯都病倒了…族老,我們還是回去竟陵的好,那里人少,而且宗祠在那邊…我們回去只要守住了宗祠,若敖氏就算保住了。”
“你怎么能說這話?!宗祠雖然在竟陵,可是根基在這里!我們怎能置身事外?…”
若敖談聞言明明心力俱悴,依然強硬地坐起說道。
堅決不肯離開。
可是若敖子墉一聲告罪開始喊人,“來人,扶著族老,我們去給大伯告個辭,就說竟陵有急事,我們得先回去了!”
若敖子墉幾乎半架著若敖談去了若敖子良那邊。
而若敖子良在潘崇府上吐血昏迷,鄭御醫費了一整夜的功夫才將將將他從鬼門關給又拉了回來,可是他至今未醒,或者說不愿醒來。
他頻頻擦汗,身后之人仿佛吃人的目光,一直盯著他手中的金針。
他真害怕手一抖。
司馬大人就真的去了,那他也跟著陪葬去了。
良久,若敖子良終于幽幽醒轉,可是清晨金黃的光暈中,他看到的是什么…睜眼看到就是那張如狼似虎的容顏,陡然胸口起伏,呼吸急促…“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鄭御醫趕緊給他平胸,叫他吸氣,他才緩過來氣,顫抖著手,指著他。
就像一個陌生人。
一個野心者。
大喊道,“你這個逆子…你還有臉回來!”
然后終于從床上沖下來,呂氏想要勸他,但又沒有勸,就這樣含著一絲譏誚的笑,拿著藥盅,任他踉蹌地爬下床,如羊沖向狼,“你怎么敢!怎么敢殺了你的親二伯,又殺太女!”
“你怎么敢!”
“你給我跪到金匾下去,好好看看那八個字,我若敖氏的三百年聲譽全讓你一人毀了!來人,拿我的佩劍來,我要執行家法!”
若敖子良大吼著命人去拿他的刀劍,要當場一劍砍死他,阻止這一場動亂。
可是眾人面面相覷。
大管家也手足無措地不敢動一下。
無人敢去拿那墻上掛的寒光凜凜的寶劍,如今所有人心知肚名,若敖越椒已經成了若敖氏實質的掌權人,沒見三房都已經選擇歸附。
最后只有呂氏冷眼看著他們,“碰”的一聲,將手中的藥盅一罷,“我來!”
然后上前替他取下佩劍。
若敖子良眼見呂氏取來佩劍,對他說道,“希望你這次真的能下的去手,莫讓我整個若敖氏因此萬劫不復!”
屋內屋外,所有人,包括前來告辭的若敖子墉,若敖談…
全部緊張地看著若敖子良拿起那劍,大喝一聲就要沖向越椒,殺之!
可是老父怎敵壯年之子?
果然,眾人只見越椒一把握住若敖子良的手腕,青筋畢現,隨意一拍,利劍落地,目光一閃,冷笑一聲,“好,很好!”
“既然父親要殺兒子,那父親看看外面跪著的這些是誰?”
話落,閭一帶著人用刀劍架著若敖雨,魏兒等一干若敖氏的族人走了出來,就連趕來的若敖談他們兩個也落入他的刀下。
眾人哭喊,“父親救我!”
“子良!”
若敖談眼見若敖越椒拿眾人性命要挾,大罵,“越椒,你狼子野心,你不得好死!”
若敖越椒不屑看著他們害怕的目光,“成王敗寇,徒趁口舌之快!”
若敖子良眼見眾人轉眼間成為人質,渾身發抖,卻是氣的,高聲道,“你到底還要殺多少人,他們都是你的親人!”
“親人?”
越椒冷笑,“他們何嘗當我是親人,呂氏第一個拿劍讓你殺我,這些人更是罵我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難道你錯了,我們還要贊你對不成!”若敖子良大聲反駁。
若敖越椒冷哼一聲,指著滿屋子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目光灼灼最后看著一夜白頭的父親,“兒子只說最后一句:明日的早朝,父親你必須在,還要親眼看著我成為令尹。”
“否則若是父親死了,他們所有人都會給父親陪葬!令尹子般不僅不能舉喪,我還會將他再挖出來,碎尸萬段!”
“蓄生!”
“你讓人把我救活就是為了這個?”
“你不若把我也殺了干凈!”
鄭御醫連連輕撫著他的胸口,叫他吸氣,平靜。
可是這個時候若敖子良怎么可能平靜的下來?
“哐”的一聲巨響。
隨著年輕男人的關門聲落下。
本就悲痛欲絕的若敖子良,一口鮮血再度噴濺而出,“膨”一聲倒地。
“大人,大人…您不能再有事啊!”
管家驚慌失措地大喊著鄭御醫快想辦法。
可是鄭御醫除了續命,什么也做不了,換做是他,這個時候寧愿死去也不愿意看著堂堂若敖氏第一氏族在自己眼前一點點分崩離析…
可是卻這樣要死不活著…
他也不懂若敖越椒殺了這么多人,到底圖的是什么續著若敖子良這條命。
若敖子墉和若敖談呆立在門外,眼見這位大堂弟推門堂而皇之走了出來,屋外很多若敖氏的族人都一起盯著他,無數的目光,仇恨的,憎厭的,害怕的…落在他的身上,而他似乎毫在不意。
只是冷冷的目光從他們身上輕松劃過。
他心底一緊又一松。
“哐”的又一聲巨響。
呂氏掙開眾人拉址,沖了出來,不管不顧道,“若敖越椒,我早說你是一頭狼崽子,你果然就是!你還是不是人?躺在里面的這個男人,這二十多年來,我處心積慮想從他手中要來我大房的兵權,大房的家產,可是他都堅持要留給你!
可是你回報他的是什么?”
“拿我們的性命要挾他!”
“你不如讓他直接去死更好!”
“若敖氏都亂成這樣,你覺得他有臉活下去?…這都是因為他當年造成的大錯!”呂氏大笑,可笑她和若敖子良爭了半輩子,卻一個也沒有落到好。
若敖越椒看著癡狂詛咒若敖子良的呂氏,目光森寒,只吐出一句:“既然你找死,那就拉下去,讓所有人看看反抗我的下場!”
其結果不言而喻。
若敖雨抱著弟弟魏兒不敢相信,他們與若敖越椒做對多年,死期將至。
屋外大罵的若敖氏族人,被扶來的若敖談親見若敖越椒的逆舉,紛紛大怒,跟在他身后大罵,“逆子!你怎么能這樣!”
“他是你的父親!”
“呂氏是你的母親!”
“你這個畜生,你怎么能這樣!”
可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一般,所有的話全部被北風吹散于他的耳際。
只見他走向一個女人,年輕,漂亮,穿著紅色的火狐披風,場中唯一一個一臉帶笑的人。
他擁著她離開。
周菁華跟在他身后,這一刻卻在笑。
突然,他頓住步子,回身。
先是看了她一眼,沒有錯過她眼中開心的笑,沒有刻意隱藏,然后目光落在一直跟在后面大罵的若敖氏族人身上。
他們頓時像是受驚的小鹿,嚇的呆在原地,甚至驚慌后退,“你還想干什么?…你不要再過來!”
“你這個逆子…”
“你們說我想要干什么”
若敖越椒不退反進一步,看著他們嚇的四處逃逸。
如鹿群遇到狼襲。
周菁華眼神明亮如星,盯著他,從未有過的星光奕奕,只聽他每說一句,眾人噤若寒蟬。
“自然是誰再說一句,我就讓他和呂氏作伴!”
若敖越椒站定,壯碩高大的身材站在那里就像一頭巨大的狼王,巨大的狼爪踩下來,就能踩死一片人。
而眾人沒有絲毫反抗能力。
若敖氏府外,隨著族中一個又一個頂梁柱的倒下,這一晚終于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之中。
吵鬧,憤怒,叫罵聲中,曾經高貴的第一氏族的族人都完全忘記了他們貴族的禮儀,像是一個個惰民,甚至暴民一樣,相互指責,大罵著。
雖然沒有在郢都若敖氏生活過,可是每逢年節都會入京拜見令尹的若敖子墉,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若敖氏,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郢都,就連楚庸大戰三年,庸軍也沒有踏入過這座固若金湯的都城。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天。
最后是從內部被人撕開一道缺口的。
這一夜,族內每個人都不再是曾經喊著永遠維護著第一氏族的驕傲族人,突然扔掉了虛偽的外在,露出了真實的內心,變成了貪婪的野獸一般,四處搶奪著若敖氏的家產,田契,吵著分家…
有些人甚至和他一樣生出了逃離的想法,私卷了族中家產要逃出楚國避禍,將府中所有金銀細軟貴重之物一并帶走,有人甚至為了爭搶一件兩件御賜寶物,或者封地文書,命令身后的部眾舉刀,相互廝殺。
大房中呂氏被殺,若敖雨和若敖子魏也倒在血泊中,淪為冰冷的尸體。
三房因為歸順的早而幸免于難,一些女眷害怕地躲在屋中,若敖子墉扶著號陶大哭的若敖談,他們想要再度喚醒若敖子良主持大局,可是已然不能。
他剩下一口氣。
想死,不能死。
他們跌坐在地上,看著所有族人拋卻了若敖氏三百年的氏族驕傲,如野狗般瘋搶肉骨頭,瓜分著一切,而他們二人搶下被人摘下來的金匾,懷揣著最后一絲希望道:“不…不,金匾沒臟,金匾還在!”
“所以我若敖氏的末日不會來的!”
“不會來的!”
“我們回竟陵,子墉,我們走!”
原先死也不肯離開的若敖談抱著金匾,主動吵著要離開,仿佛這樣一走了之就可以擺脫一個噩夢。
絕望從若敖氏甚至漫延至王宮,乃至整座都城,荊蠻大地。
而若敖越椒雖然當朝宣布了擁立公子息后,絕大多數朝臣選擇了屈服于越椒的奢刀之下,但是也有老臣堅決跪在渚宮的廣場上請求“重傷”的楚王出來一見。
跪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眾臣,跪的頭暈眼花,幾名老臣暈倒在廣場前面,楚王也沒有出現。
眾人絕望悲泣,跪地呼喊,“大王,您還好嗎?在的話,回上一聲!”
“蒼天無眼,我楚國就要落入狼子之手!…”
“國無寧日!”
說了這此話的老臣自然被虎賁禁軍一個個拖走,砍了腦頭,血濺宮門,震攝國中不肯臣服的朝臣。
被囚禁在殿中的楚王聽著遠處的呼聲,而趙常侍無數次被攔在了大殿之中,不得而出,而太女身死白龍潭擁立公子息的消息傳來,到這一刻,他終于相信了越椒狼子野心謀反的事實。
十年時間,他到底在身邊養了一個什么人?
不,他不是人。
是狼!
楚王坐在御座上,帶著帝王的尊嚴,不屈不服,“越椒,當年我親手逼死自己的父親,甚至連給他吃一份熊掌的時間都不給,令成王自殺上吊,你何必在此假惺惺?”
“知遇之恩,哼!”
“那是狗屁!”
“孤不過也是一個蠢貨!”
“蜂眼已瞎,錯把“吃人的狼”當成“看門的狗”養了十年!”
外面的男人聞言回應他的只是平靜的笑,對于他的謾罵同樣毫不在意,擁著周菁華立在門外說道,“大王,既然知道,那應該知道成王敗寇,該如何!”
“來人,送大王體面地上路!”
趙常侍想要阻攔,可是楚王已經自己掏出了腰袋中一個隱秘的玉壺,傾入口中,說道:“身為羋姓熊氏子孫,孤不會接受逆賊賜死!”
“大楚不會亡!”
“我兒定會回來拿回這一切!”
趙常侍領著一干近侍,含淚跪送楚王殯天。
楚穆王,十九年,八月。
楚王崩。
隨著楚王的死,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照在郢都王城每個人的臉上都映有一層慘白無力,還有眼中那無法驅散的深深恐懼。
在他們眼中,若敖越椒存蓄謀多年,所圖必大。
這致命的雷霆一擊更是抽刀斬浪般,于大江邊上興起一國殺戮,接連策反,刺殺,兵變,政變,逼宮…要了令尹,公子職,最后還有楚王的性命,并繼續派人追殺太女的所有附庸者,成氏,潘氏,若敖子琰都在他的清繳名單之上。
而這些恐懼自然不包括兩個人。
比肩立在層臺上的男女,男的如狼強大敬畏,女的若狽嬌小依人,卻仿佛走出黑夜的狼王駝著身上的小狽,他們立在荊蠻的最高處,俯瞰一切,沐浴晨光。
周菁華穿著繡鳳紋云圖案繁復的華袍,長長裙擺逶迤在地,徐步拾階而上。
這里是所有女人,男人,夢寐以及的高度。
她雙手交疊在前,揚眉吸氣,極目遠眺腳下王城和疆域。
一路,群臣,禁衛,宮女,寺人,見她到來,紛紛向她恭敬彎腰,跪地行禮,“奴婢見過華夫人!”
“令尹夫人,安好!”
“第一夫人,金安!”
一路,每一個彎下腰肢的人,如骨牌倒下,五體投地,延綿成行。
若敖越椒站在最上首,一身甲胄血亮,目光猛然如狼顧,凝結在她的身上,不言不語,卻帶著一絲巨大的笑意。
“我以為你輸了,你死了!”
周菁華突然眼眶微紅,看著他低低哭道。
身后小江也是眼眶一紅,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是她這輩子從沒有經歷過的…
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
到現在她還有一種不真實感,“姑爺,您沒死!…我都不敢相信,當死訊傳回府中的時候,小姐都哭暈過去了!”
“可是…”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若敖氏為什么一夜之間變成這樣,簡直比周家抄家時還要可怕,看著連親父都不放過的姑爺,她猛然禁了聲。
只是閉嘴看著若敖越椒皺眉,用粗礪的大手擦掉周菁華臉上的淚珠,“我說過輸的會是他們,死的也會是他們!”
“所以不用擔心了!”
“嗯,你說的,就會辦到!”
“我相信!”
周菁華用力點頭,破涕輕笑,仰望著眼前為她帶來一切的男人,像是一朵枯萎又盛開的花朵,一夜綻放。
這一刻的對視,百轉千回,終就對上了。
若敖越椒看著她,再精致絕美的狀容此時在若敖越椒眼中此時也抵不過這一笑,牽起她的手,喊了一聲,“走,這里還不是楚國最高處,我說了我要帶你去那最高處,看萬人臣服!”
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進整個荊蠻的權力中心,最高層,三十六道朱門為他們打開,九級玉階為他們鋪上紅毯,他們站在最高處向世人宣告:“尊大王遺命,著公子息即日登基,越椒為令尹,負責監國,總攬軍政之職,冊封華夫人為楚國第一夫人!”
金光鋪道。
群臣進殿。
楚國渚宮金殿外,禮樂升,鳴鞭九響,禮尹王尹奉旨跪進,文武百官齊集,一切就像在看一處鬧劇一般,若敖越椒要為新生小兒倉促間舉辦這場兒戲似的登基大典。
君不君,臣不臣。
潘太師成嘉成大心等人被追捕,如今都城之中,只剩下李老資歷最高,他走在眾人最前列,手持笏板臉上帶著嘲弄一般的漠然神情,看著一旁幾乎已經失了心智嘴角歪斜的若敖子良被越椒命人以金椅抬上金殿,看著越椒抱著無齒小兒,擁著罪臣之女,登上楚王的王位。
自封令尹,受三跪九叩大禮。
以令尹之職,僭越王權。
僵直著背,率領百官跪地俯首,山呼。
楚穆王十九年八月,越椒覬令尹之位,乃說穆王曰:“子般向人言:‘父子世秉楚政,受先王莫大之恩,愧不能成先王之志。‘其意欲扶公子職為君,有他謀,不可不備。”
穆王疑之,乃召子般使殺公子職,子般辭緩。
穆王怒曰:“汝欲成先王之志耶?”
遂命人擊殺之。
后世,一場血腥宮變,輕描淡寫,就這樣短短數行字載入千秋史冊,如同每一次王位更迭的背后,不為人知的驚濤駭浪,血雨腥風,被史官手中一枝妙筆,輕輕一筆帶過,卻掀起了一場聞名后世的“若敖氏之亂”!
可是大亂,卻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