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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這一個多月事態發展至此,終于徹底超出李臣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閱歷,以至此時,他的內心受到的巨大沖擊難以言喻。
他那位叔父這次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雷霆萬鈞,在他的獨臂高呼下,似乎楚國各氏族公族巫臣甚至平民都上下達成一致,并爆發了這一次對于羋室空前絕后的反對聲音。
此時楚國社會的沖突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已然不是他一名新晉郢都的官員能涉入的,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俯首跟隨,一同高呼。
“羋室!!--”
“羋凰!!--”
“遜位!!——”
“謝罪!!——”
反對她繼承和統治的聲音非常強大!非常頑固!遍布全楚各個階層!
“你…們…”
面對全楚幾乎上下一致的聲討,甚至“遜位于國中賢君子”“以死謝罪”的要求,那張經過修飾十分精致的容顏,漸漸隱現一抹赤紅,直沖耳廓,直指對方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似乎唯恐遏制不了自己的力量就會不顧一切奪劍殺人的心。
“混賬!”
“逆臣!”
這一聲歇斯底里,似透露出了一個女子面對政治沖擊的脆弱和無力還擊,更何談符合她君王身份的言行,使得遠處的楚國王臣不禁一個接一個如水中的葫蘆又揪起頭來,朝她這里望來;就連她周遭的宮人也盯著她僵硬弓起的脊背偷瞄。
所有人都暗自欣賞著這一刻因為他們的合力攻伐而在她臉上呈現出的五彩斑斕的顏色。
羞辱,諷刺,憤怒難以抑制,無能,懊喪,不甘…
百感交集于心頭。
又如何?
大宮女帶領整個和宮宮人再度跪地相勸:“大王!——息怒啊!--”
“請息怒!--”
這樣的恥辱,叫她何以復“忍”?
時間在流逝,就如同她的失勢,如江河之決堤,無力挽回。
她的怒斥,只是淹沒在洶涌澎湃的反對浪潮聲中,如一葉扁舟,即將為之覆滅。
他們的陰謀在人前得逞,所有人在看她笑話,就連一個小小寺人也嘴角上揚、眼角抽動。
可他們還一副悲憤欲絕的聲音,再三以死勸諫。
這樣請求她退位的聲音不知道持續多久,久到彼此對峙的人們和她的嗓子都互相爭吵嘶啞,一陣遲緩的腳步聲在人群中“踢踏踢踏”響起。
有神官持執法杖推搡著跪地的官吏,讓出一條小徑,是位居紫微宮主宰十六神的至高東皇大一的“人間使者”,也是大楚所有巫覡的“精神領袖”,更是整個荊蠻廣闊土地上凡人此時的“精神依托”,向她走來。
他手持鳥杖,單手放在胸前,朝她顫巍巍行了一個巫禮。
“老朽見過靈修。”
(靈修,巫覡對楚王的宗教尊稱。)
羋凰頹廢的坐倒在虎座立鳳屏風前,看向這第二個上前的來人,問:“怎么?他們又喚你來,叫寡人退位”
老祭司面覆青銅面具,搖頭。
在橘黃色的火把映照下,青銅面具仿佛有兩團靈火,從那兩個黑洞洞的孔中射出,悲憫地看著她,枯朽的聲音從厚重的面具下傳出,十分古怪:“不!…老朽,今日前來是為了告訴靈修…老朽就要死了…”
羋凰盯著他看。
“你為何會死?!”
老祭司說:“靈修既沉湎歌舞,以至懸牌拒諫多時,不問朝政…李尹率臣等司巫前來相勸,您聽不進去,今大怒,必殺之…然為復城濮之仇,吾楚人傾國之力,兩月之間連戰陳、宋、衛、晉四國中原聯軍,以解鄭國之圍,鄭得以延續,吾國中無余糧卻三月有余。入冬以來,民多餓死,或染惡疫,啼饑號寒,餓殍載道,臣不忍視…”
“眼見禍及王廷,吾楚之滅亡不就在眼前?”
“老朽身為群巫之首,一國祭司,國有大災,帥巫造巫恒而國不臧(臧,吉利),實乃愧對靈修與吾羋室先祖之重托,豈不應以死謝罪”
楚祭司,掌群巫之政令。
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國有大災,帥巫而造巫恒。祭祀,則共匰主及道布及蒩館。凡祭事,守瘞。凡喪事,掌巫降之禮。
烏云飄來,星月遮掩。
唯有幾縷月光似特意從層層烏云中傾斜而下,籠罩在批著羽袍覆蓋面具的老祭司身上,顯的無比的神圣而晦暗。
而這一句“以死謝罪”由他口中道出,更像是“以死相逼”,羋凰將沉沉的目光緩緩對準了來人,仿佛要洞穿面前面覆青銅神獸面具的老祭司,問:“依爾等巫臣占卜,此皆乃孤一人之過?”
然后老祭司掏出一只神祠供奉的靈龜,呈于她面前。
“老朽…不敢妄議…但請靈修一觀靈龜。”
即使羋凰不懂龜兆,但是龜殼炙灼后的坼裂之紋代表一種吉兇征兆,她明白:“何兆?”
“臧(吉利)否?”
祭司搖頭:“國不臧!…此雖非王一人之過,然罪在王躬(躬,自身)。”
所有臣工巫使聽到這一句,立即跟隨,附議,復讀。
這一聲聲“國不臧,罪在王躬!”如浪潮,從和宮再度綿延整個王廷,王廷外的貴族,平民,甚至更遠的城郭,農夫…
羋凰看著這些在她這個新君面前不曾表示臣服效忠的臣子,卻一次一次彎下高貴背脊卻只為求她以死謝罪,不禁俯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沒去看他們此時眼里是不是隱忍著一絲即將勝利的竊笑即將擠出眼角的魚尾紋,而是大笑流出淚來自行擦干,大問:“既罪在孤躬,爾等又當如何?”
遠處,李臣一直高昂著下巴,緊抿著嘴,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心臟跳出喉嚨。
隨著老祭司的相繼出場,這場蓄謀已久的逼宮之戰似乎終于要接近他們預期的結局。
經此一事,李臣覺得自己也悟道了。
什么是楚人心中的“巫”?
神不貪,為何容不得一點世人的不敬?神不惡,為何將世人的命運握其掌中。
巫鬼。
不過一念之間。
“哄…”
“哄…”
場中,大祝小祝卜尹率領一眾巫臣、星官、神仕者,舉枹擊鼓,柱杖點地,不停齊聲啖道。
從宮外某處傳來另一些聲音,像和聲一樣呼應和著他們。
黑狗按于刀俎之上,屠夫手中屠刀壓下:“狗肉!新宰的狗肉,熱乎乎。”
熱氣四溢的狗血“嘩嘩”落于瓠瓢之中,狗皮和新鮮的內臟被隨意的扔在下水道邊上,以至于猛地被石坎撞散,濺了路人一腿內臟和狗血。
“屠夫去死!”
集會上,被濺的路人憤怒叫罵。
王氏的囚車哭天嚎地穿過混亂的集會,男覡女巫伴隨囚車一路舉枹擊鼓載舞而來。
“罪人!…懺悔!…”
“罪人!…懺悔!…”
人群見之急呼。
“疫鬼來了!”
屠夫見之,于案前執起盛有狗血的瓠瓢,奮起潑之:“我有狗血,淋之驅邪!”
狗血潑在王氏子弟的身上,味道腥膻無比,催人欲嘔。
“嘔…”
嘔吐的黃白之物噴濺在集會者身上,引得集會人群更加憤怒的破口大罵,向她們落井下石,投擲石礫、瓜果。
“燒死她們!”
“爆祭!”
王詩雨伏在囚車上涕淚縱橫,聲聲控訴。
“天降大疫…國有孽臣…”
“吾等何辜?…”
和宮之中,巫覡繼續啖道,聲音麻木,沒有起伏。
“哄…”
反對者手持利刃,沖出禁軍拉起的防護線大聲詛咒:“叱嗟,爾母婢也(你個婢女養大的),去死!”
與婢女一同長大的羋凰,當即沉顏抬手指向叫罵之人。
“給孤拔了他的舌!”
統領卻猶豫去看楚公的方向,羋凰停下,沉沉看著帶頭的統領,高聲問道:“寡人命你拔了他的舌,你沒聽見?”
“唯…唯…”
“諾!…諾!…”
在李老暗自點頭,眼神授意后,統領終于舍棄猶豫不絕,帶著大批兵勇拔劍包抄上去:“大膽!!”
“啊!啊!…啊!…”
“嗚…嗚…嗚嗚…”
當一條舌頭落地,有人捂嘴哇哇大叫,血流不止,終于那些狂妄的叫罵聲歇了歇,即使還有小人暗地里指指點點,發出低聲議論:“你們看!她豈止是個昏君,根本是個暴君!”
沒錯!
即便昏君,暴君,她也是他們的君!
只要她還沒“死”。
她就絕不允許他們再傷害她身為“王”的尊嚴!
黑紅色的拂擺拂過腳下埋葬無數枯骨的王廷,有血肉化作的齏粉輕輕揚起,落在女子華服的云紋之上,云紋滾動中,偶有金鳳于黑色布匹中破云而出,在彤彤火炬輝映下,越發顯得如烈火焚燒。
李老見機再度振臂高呼。
“楚公!昏君無道!”
“請公為國之大義,舍一己私情,速發雷霆,行權立斷,則天人順之!”
所有聯袂而來的士大夫將早就準備好的聯名罷黜新君的奏簡高舉過頭頂。
人人舌頭拉長,更加悲痛疾呼。
“請公順天人之意,為國當機立斷!--”
最前方,左右史,手執刀筆,正刻下這一歷史時刻。
所謂的歷史也許就是這樣被記錄的。
夫曰堯舜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是陋者之說也;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人者,人臣弒其君者也。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
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跪在橋下末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劉奕呼吸急促的抬頭,如隼的眼望出去,似乎想開口,但雙唇抖了抖,只是按住了劍環。
一旁,齊達和楊蔚也按緊了腰間的劍馕,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花:“令尹大人,在天之靈,終可瞑目了!”
和宮內外,所有人都在看著若敖子琰一人,期待他最后的首肯。
羋凰也看向他。
若敖子琰似察覺。
這一刻,二人目光穿越人海,似智暫相接。
這是隔了多少個日夜后,目光的重逢。
可惜,這不是重逢。
天上的星月比輝,光芒燦若那一日黃昏,昏禮上金光照耀在她此時的羽睫上,幻化出一個個晶瑩的淚光,星光燦燦,恍若鳳凰于飛,要展翅翱翔掙脫這束縛她天地的牢籠。
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叫罵聲,漸漸匯集成一片死寂的山河大地。
所有人,用力屏住呼吸…
所有人,不知跪了多久…
只等二人誰先邁出第一步。
有兩個聲音在他耳邊,言笑回蕩。
“好,讓我們一起并肩走進這無雙的殿堂,共同締造這非凡的一生。”
“彼此不背不棄,攜手天下。”
“好!”
女子的聲音猶言在耳,女子的命運似還隨著他的鐵掌起伏,邁開腳步,明明他們一步一步走向那凌駕于整個南方最金碧輝煌的宮殿,一步一步邁向楚國權力的最高處。
“昏君,遜位!”
“火燒爆祭,以敬神驅邪!”
遠處沸騰的人聲和詛咒,撕扯著在風中翻騰糾纏的黑鳳旗與金鳳旗。
人潮大浪,
卻將他們,
越推越遠。
遠到他們似乎佇立成宮門前兩尊手握長茅和盾牌的石兵馬俑。
而中間跪地的人影就像分割牛郎織女的天河。
阻隔他們的重逢。
不禁意間,若敖子琰復又憶起那個七歲時死了母親,在深宮里獨自求存的女孩,被羋昭死死踩在腳下,懷中緊緊抱著一卷書簡,任人打罵不敢還口,可是在那凌亂的黑發下,有一抹屈辱不甘的利光從那雙曼目中劃出,不屈的淚水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又被咬牙收了回去。
正是她那一眼的不認命。
成就了他這一生的宿命。
讓他在和成嘉的賭注中,鬼使神差。
選擇了默默無聞,不甘沉寂的她。
當時他就在想。
這樣強烈的企圖心。
也可在一個女子身上擁有。
只是如今,她眼里只剩無盡的黑暗…要將人吃進去。
他不喜她這樣的眼。
不喜。
更厭惡至極。
風,從高聳的城墻緩緩吹進來,清新的清氣,夾雜著宮城外嚴寒刺骨的冰爽送入肺腑。
若敖子琰操著太阿之柄的鐵掌為之一沉。
“送王至太廟禮懺(禮拜懺悔)!”
“諾!--”
李臣從頭到尾就近觀摩了這場史無前例的君臣之爭,雖然得位者從頭至尾沒有說太多話,甚至沒有太多的刀光劍影,血腥殺戮,可是他推出來的那些代言人,一個個用唇槍舌劍,兵不血刃,將橋上的君王最終推向了這短暫的政治生涯的懸崖絕壁處。
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眾叛親離不說。
連一個肯鳴不平的臣子都沒有,所有楚人都站在她的對立面。
遠處多日無人使用的王攆正被一眾宮人緩緩拉了出來,在橋下等她上車,前往明堂接受審判。
女子看著他們,不為所動。
楊蔚看著她,最后挪步上前,鞠躬告罪:“請王移駕。”見她不肯屈駕,依然看著他,最后只得低了個頭朝身邊人使了個眼色,左右士卒包夾上來,甚至發動身披羽衣的神仕者出列。
神仕者手持鳥杖列陣,齊聲上前哄道。
“哄!”
“請王至太廟!——”
“哄!”
“請王至太廟!——”
然后一個聲音響起:“恭送大王!…”
是趙常侍。
他手中拂塵高高揚起,長長的號子聲從他嘴里喊出,仿佛是這場戰斗結束的號角聲。
眾臣了然。
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這位新君山呼:“恭送大王!…”
羋凰將這一切,一一看在眼里,一聲冷笑。
一腳踢在倒地不起的宮女腰眼上。
“可要孤扶你起來?”
大宮女終于舍得從地上爬起,倉皇看著她,揉著腰窩子爬起來:“不不…大王…婢這就起身…”
羋凰看著她,看著周造身披羽衣,自稱“天使”,卻在變相實行人身監禁之實,不用祭司大小祝還有百官督促,便從虎架立鳳的屏風前起身,拂袖:“擺駕吧。”
“唯…唯…”
大宮女慌張命人擺駕:“諾!…”
經過若敖子琰身側時,她沒有開口,大宮女快速上前朝楚公一禮:“請公移步!”
良久,頭戴銅冠的若敖子琰看著她,身影終于挪動了一下,讓開道路。
她未看他一眼。
他也未語。
夫妻二人,彼此默契,失之交臂于人前。
一人靜立橋上,一人大步下橋。
她穿過人潮,越走越遠,走向另一座相隔很遠的宮攆,就像昏禮那一日,他們分乘兩駕銅攆而來,今后即將分道揚鑣而去。
許多宮人低頭撥發以手遮顏匆匆跟上,躲避著周圍吃人的目光,聲怕在事后被人認出一同清算,而只有她自在地走在銅墻鐵壁的禁軍和神仕者的護衛中,而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整個王廷最高處--星月籠罩下正在黯然失色的渚宮高臺華屋金殿。
羋凰坦然前行,穿過王廷。
像一個“王”,本應有的樣子。
最終踩著寺人之肩,登車,沒入銅車之內。
和宮禁軍列隊,在前開道。
“大王起駕!--”
至此,再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再從若敖子琰的臉上泄露出來,作為楚公的他,斂衣挽袖也下了橋,入了對面另一座銅車。
“起駕!”
操控者們緊繃了一夜的臉部肌肉,終于松弛下來,露出勝利者的笑容,齊齊斂衣提擺,起身,長拜:“恭送大王!--”
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叫大王。
并叫的如此悅心。
“轟”
“轟——”
“轟———”
宮門上,銅銹斑斑的青銅夔龍獸面銜環,在無數火把映照下,顯得那樣青面獠牙,它眼睜睜目睹了整個過程,發出鋒銳的轟鳴聲獰,終于緩緩打開封閉長達四十九日之久的和宮宮門。
漆黑的宮門大開的同時。
各種喧嘩的浪潮,悉數向她淹沒而來。
便這樣,羋凰終于從“圈禁”了她長達四十九日之久的和宮中乘坐銅攆出來,被他們“變相”的即將押往另一座牢籠,等待宣判。
高臺上的積塵,隨著緊閉了一日的宮門猛地打開,紛紛揚揚的飄起,好像下起了初雪一般撲面而來。
這個夜晚,大概很多人永遠都不會忘記,即使還有被煽動的人群在四處發動騷亂擾亂他們的心神…
“全部跟上!”
現在已經是一個大統領的小黃林朝他們喝到。
野狗撐在地磚上的掌心早已冰涼,盯著地磚縫里倔強不肯低頭的秋草,聞聲回神,抓起他的長矛爬起跟上。
士卒跟在神仕者的后面,碎步奔跑。
楚人跟在出宮的宮車后,憤怒吶喊…
無數接踵的草鞋,絲履,皮靴揚起的塵土,遮住了那些隱藏在人群后勝利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