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時楚軍后方的大營之中,阿柳自被毛八叮囑過回去后,不知怎的心底便泛起不祥的預感。
秦人以為周天子養馬晉身為侯,所以秦國戰馬馳名諸侯,其長力耐力速度都令各國竟相爭購。
楚國的戰馬,自然也有一部分購自秦國。
而戰場上的戰馬比士兵生活的還驕貴更是常事,吃的干草,黑豆混合的高級飼料,對于有些最低等的士兵都未必享用的到豆飯,更何況是養馬的奴隸。
而戰場上戰馬病倒也不是大事。
這些戰馬雖是秦馬,身高體壯,可是經過楚人培育,早就適應了楚地的氣候,突然之間來到北境,平日嬌養,無法適應也是有可能。
半夜睡不著,思來想去,阿柳突然坐起,用力拍醒身邊睡著的兄弟,“虎子,你們說那些人不會對戰馬下手吧?”
這幾日楚晉休戰,好不容易可以偷回懶,裹著單薄的麻衣睡的正香,鼾聲連天的虎子幾人,一巴掌被拍醒,找不到南北,以為大帥又要對晉開戰了,翻身而起,撈起家伙就準備開路。
“怎么了?”
“開戰了嗎!大帥又要開戰了嗎!…”
黑暗中,小小的帳篷里,連油燈也沒有,阿柳沉聲道,“不是開戰!我是覺得最近戰馬接二連三,病的蹊蹺,有的甚至狂性大發。”
“這有什么?”
“我楚人到了北境還有人水土不服,上吐下瀉不止呢,那些戰馬過的比我們這些奴隸都好,如今軍中缺糧成這樣,我們都餓著肚子,還不是一日兩餐供應著它們的豆料,就這樣還病了,真是嬌貴!”
“何況戰場上,那鼓聲擂動,別說馬了,人都嚇破膽子!”
小小的帳篷里,眾奴不以為然。
“就是…阿柳!”
虎子哧笑一聲,“呼哧”一聲,吸了一大口北方冰冷的清氣,“你看看這北方天氣好像又變冷了,剛剛睡著還不覺得什么,可是一醒來,肚子又餓,身上又冷,別說戰馬了,我人都受不了。”
一眾奴隸在小小的帳逢里抱團,努力地汲取著點點的溫暖。
可是奈何身為奴隸的他們早就餓了好些時日,軍中所有剩下的糧食節省下來,而大帥更是三令五申不準所有知情人亂傳,在這最后階段擾亂軍心,同時將命令奴隸營趁將士出戰時打獵供應補給軍隊。
“娘的,這北方的鬼天氣真要凍死我們了!”
身為奴隸,棉被草席,現在就連一碗粥之于他們是奢侈的,幾個奴隸又冷又餓,大手用力搓著凍僵的四肢,驅趕著身上的寒冷,抱緊自己,餓著肚子再次合衣席地躺下,“睡覺,睡覺!”
“馬上天要亮了,還要打獵,希望明天能多獵到一些,或者能從附近的稻田里多弄點糧食,這樣我們就有多余的可以分到了!”
阿柳看著他們幾個復又躺下,雙目一瞪,“我跟你們說正經的!”
指著奴隸營外巡邏的披甲持戟而過的士兵,“你們都還想不想回去?難道真想被營帳外守著的那些大兵給當作謀逆的叛軍砍了腦袋?”
“想啊,想啊!”
“我們做夢都想,可是我們這不是沒發現什么異常嗎?”眾人望著帳外那寒光凜凜的長戟,精神一震。
“可是軍中馬醫都說水土不服,我們又能怎么辦?”虎子攤手。
“不行,我們再去馬廄看看!”
眼見外面天光大亮,阿柳將外衣一披,就掀開小帳篷奔了出去,虎子等人招手道,“等等,我們也一起!”
眾人快速穿過位于北芒山以南的楚軍大營,向著后方的馬廄而去。
而在北芒山向西三十里,此時,楚晉兩軍即將要在洛水之畔,北芒山下相遇。
北芒山縱橫近百里,以高百丈的大山,天然將成周鄭國和晉國分割兩地,歷來是鄭國重兵把守之地。
穎谷之內的鄭軍此時不用鄭公下命,已然全部退出了屬于當世兩大霸主的戰場,不僅鄭軍遠遠地站在城樓上墊腳,翹首,眺望,這場大戰的最后結果,各路王侯的使者也紛紛云集此地,相隔最近的洛邑王城中似乎已經可以聽到決戰的聲音。
這一戰,不僅是決定姬流觴的生死之戰。
更是決定中原霸權的一戰!
到底是楚代晉霸。
還是晉國獨霸中原。
所有鄭國士兵從墻垛之間伸長了脖子,舉目望去,只見楚晉兩軍相距不過十里了,高呼道,“大夫,楚軍馬上就要追上前方的晉軍了!”
“相遇了就相遇了,都等了一天一夜,也該相遇了!”
一鄭國年輕大夫,一身深衣,從城樓中的衛所中走出,抬了一個哈欠,然后舉目看著天邊紅日蓬勃而出,晨光照耀一身,悠然自得地說道,“如今新鄭之圍已解,此戰已與我鄭國兩不相干。”
“我們鄭軍只需在一邊看著就行,青等楚晉二國有了結果,我們就可以返回新鄭向鄭公復命!”
“這大戰的味道可真不好聞!”
“一股土味!”
年輕大夫皺著鼻子,一臉嫌棄。
身邊的軍佐早就見慣了這些大戰,鄭國位于各大國交戰區,早就淪為跑馬場,馬一跑來,黃土四起,馬一離去,尸橫遍野,聞言上前笑道,“大人,這戰還沒有打起來呢,真正不好聞的味道還在后面,到時候等楚晉兩國退出我鄭地,尸橫遍野,還要我鄭人來收拾呢!”
“不說這些戰后的事情了,聽著就敗胃口!”
子公一想那場景就連連揮揮手,等了一夜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腹,此時,他的食指早已大動。
伸出自己一動動的食指,笑瞇瞇地對站在城樓上一夜的子家喚道,“子家,我們都守了一夜,晉軍看樣子不會再來攻鄭了,叫廚子備早膳吧!”
“我都食指大動了!”
子公笑瞇瞇地舉了舉自己大動的食指。
“子公,你沒看見趙穿都跑了!他日還不知趙穿又要如何將怒火遷至我鄭國頭上!”子家憤而扭頭看著他,就連軍佐也默默無語垂首而立一側。
真是成事不足,吃貨有余。
“非也,非也!”
“此乃人之所欲也!”
子公不敢茍同,笑瞇瞇地命人傳命造飯,并吩咐一定要準備熊掌魚肉,極盡美味,“斷我所欲者,不如殺了我!”
“什么時候你第一件事不是想著吃就好!”
“那不可能,這亂世之中,飽腹是第一大事!”子公笑瞇瞇地搖了搖頭,踱著步子下了城樓,往后廚而去。
“遲早有一天,你會死在這‘飽腹之欲’上!”
子家氣結,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咒罵兩句,繼續帶人遠遠觀戰。
冬日之初,整座北芒山層林盡染,秋葉飛霜,為中原大地披上萬里金黃。
北風肆掠而過,霜葉漫天飛舞。
本該是洛水河畔最美的深秋初冬交分之時,此時卻因為千軍萬馬的到來,而踏爛一地金黃。
楚軍沿著平原展開,盾牌手持盾在前,長矛手持予在后,弓箭手高舉弓箭緊隨其后,屬于若敖子琰的中軍被百乘戰車護在中間,騎兵分布兩翼,背上插著不同圖案的令旗的各國斥候游走在楚軍前后,
煙塵漫天,旌旗如云,馬蹄隆隆,車轍蕩蕩,一路從官道與稻田間碾壓而來,方圓近百里之內整日都滾動著聲聲悶雷,風中飄散著一股嗆人的黃土味,不僅鄭軍成周可以聽聞,就連北逃的晉國主力大軍也可以聽聞。
此時甚至連奔重的戰車都全部丟棄的晉軍,已經越過洛水,翻過北芒山,可是奔襲了一天一夜的趙穿此時聽著耳邊隆隆戰馬聲,心中隱現一絲擔憂。
“大帥,我們快點走吧!”
身邊將士齊齊催促,“再不走,楚軍就要突破觴公子的圍堵,追來了!”
目光閃過一絲陰狠,將此戰所有過錯盡歸于姬夷膏小兒的任性妄為,趙穿喝了一口水,起身道,“走,馬上就可以入晉了!”
“若是流觴不能歸來!”
“我必殺了姬夷膏這小兒,替他報仇!”
面對浩蕩而來的楚軍,負責斷后的晉軍只覺一股被壓抑許久的絕望浮現在眼底,對岸趙穿已經命人毀了通過洛水的石橋,斷絕了他們的生路,而他們便是插翅也難以飛渡洛水。
五萬楚軍齊齊揮動長戈,于平原之上,仿佛能帶起一陣颶風,吹拂過整個洛水之畔,吹得他們手中晉國的白馬旗,幾握不住。
所有人望著他們的主將,哭喊道,“公子,楚軍就要來了!”
“我們肯定打不過了!”
“楚軍這一路已經連敗陳,宋,衛三國,鄭國也臣服了…”
“現在淪到我們晉國了。”
姬流觴端坐在駿馬之上,望著絕望的將士,望著更東邊馬踏中原而來的男子,一把拽下腰間的瓷瓶,拔開木塞,穩穩倒了幾顆丹丸入嘴。
先蔑看著他發白的臉色因為服藥而面現一絲詭異的潮紅,目露一絲擔憂,自去歲回國后,姬流觴的身體因為數年來被酈后和穆后派去的人屢次追殺,已經宿疾纏身多時。
“公子,巫師給的仙丹不可多吃!”
先蔑曾見過有晉公不聽醫囑,服用巫醫之藥,最后不治身亡,所以此時看著他一連吃了好幾顆,十分擔心。
“對付若敖子琰,我們必須用命!”
“否則我們戰勝不了!”
緩緩地深吸著這平原之上嗆人的黃土味。
姬流觴看著遠方逼近的軍馬,在等,等丹藥融入他的血脈,等四肢百骸漸漸有了一種血脈膨脹之感,渾身生出無邊的力氣和勇氣,一聲長嘯,望著所有幾近崩潰邊緣的晉軍,奮力而起。
大聲道:“我晉國將士們,今日之戰,不僅是我們個人生死存亡的一戰,更是捍衛我大晉霸業的一戰!”
“贏了,金銀財帛美人土地,我姬流觴在此以我晉國姬姓先祖之名保證,人人皆有;而要是輸了,我連同你們所有人,無人可以幸免于死!因為此次攜勢洶洶而來的楚軍,你們已經看到了,他們再不是我們晉軍當年可以“五十步笑百步”的楚軍,他們已經在若敖子琰手中變得比猛獸更兇猛,完全丟掉了貴族的禮儀,撕毀了戰爭的禮儀!”
“所以要么拿起你們手中的劍戟!”
“要么等死!”
話落連日來被楚軍打的節節敗退已無后路的晉軍先是陷入一片沉默,然后爆發出震天的呼喊,“我們不要死!”
此時所有晉軍已然明白若是不想死或者淪為戰俘奴隸,就只能正面迎擊楚軍,人的求生欲在這一刻壓過一切無用的害怕軟弱…而是選擇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就算戰到最后肉搏廝殺,“我們要活著回去!”
哀兵必勝!
“好!”
姬流觴眼見全軍再度又握緊手中的武器,大笑一聲道,“我晉國十九年前可以勝楚,十九年后的今天,我們依然可以讓楚軍嘗到敗北的滋味,止步于鄭!”
“今日就是我晉公子流觴重現文公之霸的日子!”
以晉文公大敗楚成王為激勵,姬流觴告訴全軍,楚軍并不是不可敗的,他們敗在晉文公手下十九年,不敢北上,“楚軍必敗!”
話落立即下令勇士將趙穿丟棄而逃的戰鼓重新立起,擊鼓以壯士氣!
“擊鼓,準備迎戰!”
“痛擊楚軍!”
天地間頓時戰鼓鳴,晉軍在洛水北岸迅速列陣,全部舉起干戈,迎戰楚軍。
對面五萬楚軍當中,孫無義眼見晉軍已經列陣以待,拍馬上前請命,“大帥,請命無義帶人出戰晉軍,必將姬流觴斬于馬下,獻于大帥!”
若敖子琰還沒有下令,對面晉軍左右分開,一騎駿馬飛奔而出,奔入兩軍交戰的沙場之中。
姬流觴騎在高頭駿馬之上,拿著劍,一劍指向萬軍之中的男人,眼底是從未有過的神采奕奕,微薄如刀鋒的雙唇,勾起一抹森然的冷意,全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澎湃而出。
他早就知道今日他與若敖子琰之間必有一戰。
以若敖子琰心性必不會放他回國,而身為晉國公子,他也絕不會容若敖子琰此等勁敵存活于世。
看著層層楚軍中護衛的男人,雙手交握,緊握手中,雙腳緊夾馬腹,大吼出聲,聲傳兩軍:“來啊!若敖子琰!”
“讓我們賭上彼此的姓氏,一國的榮耀,以貴族的方式決一生死!”
身后一萬晉軍聞聲發出雷鳴般的呼喊聲震天。
“公子萬歲!”
“公子必勝!”
身為車右的江流聞聲皺眉,“公子,小心有詐!”
就連孫無義連連勸阻,“大帥,不可孤軍深入敵軍!”
若敖子琰立在戰車之上,透過華蓋飄飛的流蘇,望向對面中軍之中策馬而出的男人,眼神睥睨,也牽起一抹冷笑,抬手制止了江流后面的話,“我知道,他在逼我就范!”
“只是我若敖子琰難道就是鼠輩嗎?”
“既然要贏,就要贏得讓他心服口服!”
話落命人牽馬,琰冰被江流從后面牽出來,不耐煩地刨著蹄子,焦躁不安地噴著響鼻,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中呈現出異常的紅光,看向自己的主人。
若敖子琰不察,一把解開礙時的大毫披風,扯落擲于地,不再多言,翻身上馬,手中執著上等犀牛筋編織的馬鞭,一聲銳響宛如驚雷,一騎飛奔而出,回應著戰場中的另一個男人。
騎在駿馬上的男子,金冠束發,迎風飛揚,如身后飛揚的金鳳旗,豐潤的唇角咧到最大的弧度,一抹巨大的笑意從他幽深的眼底燃燃升起。
雍容無度,蓋勝王侯。
鳳笙劍,拍劍而出,鋒利的劍芒劃破長空,在風中發出鳳鳴的長嘯之聲,沖天而起,劍指著姬流觴大笑道,“好啊!”
“比一場,不論生死!”
直到這一刻面對上姬流觴。
才讓他真正熱血沸騰起來。
為了這天下最大的野心,吞周亡盡天下八百諸侯,一掃六合四海,成就擴疆萬里,王者之路,去爭,去戰,去贏!
這才是爭天下!
棋逢對手相遇!
真正酣暢淋漓!
這一刻,姬流觴面前的遭遇將會是他此生最強勁的敵人。
即使隔的再遠,他都能感受到若敖子琰身上那種不輸王侯的一身氣勢,強勢迎戰而來,只有大楚第一氏族的若敖氏積淀三百年,才能教養出這樣的天之驕子。
無論從戰術上還是氣勢上。
每一分都在逼他繳劍投降。
可是身為姬姓王孫,身上天然流著的就是姬姓王族血脈的驕傲,叫他絕不會向一介令尹之子,低頭,甚至認輸,投降,除非他死。
兩個當世勁相匹敵的男人,在這個諸侯并起的亂世中,從一南一北兩端,宛如兩道黑色的閃電,終將相遇在北境同一片天空之下,發出屬于他們的最強之聲,并乘著時代的颶風扶搖直上,在未來開創屬于他或者他的時代傳奇。
長風卷過平原,恍若《詩經》中“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祿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師…”的古調,悠修改回蕩在洛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