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灑入,一批老臣還有世家貴族,長跪不起,聲聲控訴不斷。
羋凰長身而立,望著大殿內那些不斷控訴的臣子,久久不語,初秋的清晨帶著一股凜然的寒風拂面而來,吹拂著她的六尾鳳袍,烈烈作響。
當她一步選擇踏入這場權力角斗的最中心起,風暴早就如影隨形。
一場暗流涌動的朝堂激辯在太女與老司徒之間展開,老司徒冷眼看著被眾人攻訐的女子,眼底一絲寒意劃過:哼,不過女子之身,也敢跟他在朝堂之上一爭高低。
楚王已經被吵的頭昏腦脹,面色漲紅。
隨時游走于暴發的邊緣。
面對眾臣指責,就連令尹子般也不得不保持沉默,不發一言。
李老拱手立在一邊,既不表達支持,也不表示反對。
潘太師及其身后的潘氏子弟也沒有發言。
成大心與陳晃想要上前,卻被她以眼神示意退后,不要參與進來。
羋凰面對著眾臣的指責,質疑,甚至漫罵,還有老司徒以及若敖子良的壓力。
嘴角始終平靜地掛著一抹笑意。
那是一種諷刺。
今天她總算見識到了什么叫“滿朝敖黨”。
從周穆案到流民案,僅若敖越椒背后的敖黨就遍及朝野上下,更不用說若敖子琰也好,令尹子般也好,他們背后的附庸之輩,多如過江之鯽。
這楚國如今上上下下還是她羋姓熊氏的嗎,還有支持于他們的人存在嗎?
滿朝敖黨,如今日一樣,若是一人上來說一個“不”字,都能把她的聲音,淹沒于無形。
只見她最后走到楚王御下,雙腿一彎,坦然地跪在玉階之下,向楚王伏地叩拜。
所有眾臣看了看她,以為她無言以對,準備接受他們的指責,才漸漸息了聲音。
良久,一殿安靜下來。
她才再度挺直了腰,看著殿上最高處的楚王,開口說道,“父王,面對滿朝眾臣指責之言,兒臣只有一句話想說,但這句話并非為了兒臣自己。”
眾臣被她這沉靜不怒自威的樣子給攝住。
老司徒微微皺眉。
楚王微微抬手,其意不言而諭。
只見她手臂一抬,回身,玉指指著三十六扇朱門外的宮城外,清聲道,“父王,兒臣知您日理萬機,胸中懷有天下,可是您聽到了嗎?…
聽到那渚宮外面呼喚五萬親人的聲音了嗎?…
他們虔誠地跪在宮門外,祈求您為他們找回他們真正失去的親人,為他們作主,以示您的無上恩典。”
話說到這里,她微微哽咽。
一頓,目光閃爍。
眼見楚王將目光投出這渚宮金殿之外,終于第一次關注這五丈高的宮城外所發生的一切,眉頭微微皺起。
她才繼續說道,“這些沒有背景沒有依靠的庶民,在這過去的五年大水中,有親人,接連失蹤,找尋不回,多達五萬余人。
他們多年來求告無門。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而刑獄司以無力找尋為由,拒絕失蹤人口的找尋。
只因為他們是庶民,是賤者,所以報案之后,無人受理,所有卷宗堆在案卷庫里,擱置多年,沾滿塵埃。”
話落,陳晃命人將刑獄司里堆積如山的失蹤案的卷宗,一落落地命人搬進大殿之中,頓時塵土飛揚滿室。
羋凰起身,抽起這一落落的案卷再度上前,攤開在楚王面前,繼續說道,“父王,這么多年來,這么多案子,這么多人,去哪里了?
兒臣想替您問一句…
歷任司敗,庭理,為何無一人向您稟告一聲:您的百姓,失蹤了,因為什么原因。
為何沒有一個人告訴父王您,而是直接任由他們泯滅消失無蹤于我楚國之內。
父王,您的子民就這樣一點點消失在這宮城之外,消失在您的腳下,也不知歸于何人之下,成為私奴,而您的耳朵與眼睛就這樣被一些懶散的群臣輕易給蒙蔽。
您知道這一切嗎?
還是要選擇繼續被蒙蔽?”
她話到這里。
楚王臉上頓時充滿憤怒,他是絕對不會接受自己被人糊弄的事實,如胡蜂似的眼立時盯向了若敖子克站的位置,揚手大罵道,“若敖子克,人呢?”
“寡人記得你擔任司敗也有兩年有余,當年還是誰保舉你的,說什么為人不阿,正適合替寡人管著刑獄司!
可是如今這么多人報案,為何不審理,為何直到近日才被人發現?
你給寡人說個一二三出來。”
若敖子克聞言不知如何回答。
總不能拿搪塞太女的話來搪塞楚王吧,雙膝一屈,跪地道,“都是微臣的錯,微臣因為刑獄司人手不夠,所以才無法一一找尋,請大王責罰。”
“哼!”
“來人,給本王拖出去,重打四十杖,革去司敗之職!”
幾個禁軍頓時將他拖了出去。
他大喊冤枉。
然后羋凰繼續說道,“七月,我受命于父王,與成右徒還有潘太師一起前往東郊學習農耕秋收之事,途中,我們意外發現有一鄭國弦氏商行強行擄略我楚國流民兩千余人,然后派人回郢報案。
事后,陳庭理立案調查,剛剛開始調查,弦氏商行三百余人突然暴斃,經查驗為他殺。
其后,弦氏被滅口所僅剩下的這幾人愴恍之間,前來投案自保,以求我楚國朝庭避護殺身之禍,可是郢都城中,官官相護,以庶民之身告官身,無人相信,反被這殿上的三司稱其為誣告,就連兒臣也因此而身陷誣告朝庭重臣的丑聞之中,而被指稱私德有虧。
甚至,他們一次次聲稱兒臣假公濟私,在司徒都尉錦街遇亂被貶為庶民之時,對他濫用私刑。
可是,司徒南身為五城兵馬司,包庇弦氏商行五年,為他們在我楚國擄人略賣提供權力之便,無論真假。
難道兒臣就不該抓回來審一審,問一問嗎?”
她轉身面向所有朝臣。
一聲一聲,平靜而有穿透力地對著所有人說道,“自我楚國自立以來,我大楚仿照《周禮》,也設定了一些禮法,入: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以示對諸位世家世卿大夫之尊崇禮遇,希望能九州之才聚于我荊蠻,匡扶我大楚江山。
然,堯舜之時,舜讓鯀治理水患,鯀沒有治好,鯀就受到了死刑處分。舜讓位于禹后,禹對于執法刑父的皋陶不但重用,而且友情勝舊。
當時刑禮保持公正與威嚴。
即便我等身為王族部落首領子孫也毫不例外。
“禮不卑庶人,刑不尊大夫”是對禮法最公正的解釋,可是千百年下來,堯舜不在,殷商代之,成周新立,如今這種公正開始變質。
成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成了當今世家血脈宗親貴族的特權法令。
庶人可以隨意卑賤圈禁為私奴,即使鐵證如山也不能刑訊大夫貴族子弟。
有罪之臣,逍遙法外。
我楚國五萬平民無辜淪為奴隸。
若是兒臣日前沒有發現這五萬失蹤的人口,未來我楚國人口將會一年一年銳減,最后消失無蹤,而面臨即將到來的楚晉持久大戰。
何來巨大的人口為父王支持這場曠世持久的爭霸大戰?
何人為父王的雄圖霸業灑盡熱血拋卻頭顱?
還是羋凰斗膽,敢問父王,敢問令尹大人,敢問司馬大人,敢問司徒老大人,以及所有朝臣。”
說到這里,羋凰頓了頓,手持太女的玉笏,轉身面對朝臣長揖一禮。
大聲問道,“眾位大人如今執著于“大夫”之尊,“庶人”之賤的禮儀,那么到了后期,我楚國人口大減,請問是不是爾等愿意全族親自披掛上陣,沖鋒陷陣,殺敵百萬,自斷頭顱,流盡鮮血,鑄就我父王腳下的萬里江山?
還是你們依然想要置身于這帷幄之后,金殿之上,輕輕撥弄你們手中的算籌,就能生殺于伐,坐享這楚國玉階下的無邊權勢和財富,人口,土地,賦稅?”
這一些說完。
羋凰轉頭看向對面已經心知不好的老司徒,目光灼灼反問道,“而老司徒指說本太女只是因為個人些小之私怨,就以這驚天大案圖謀司徒南一命,那您還真是太看的起貴公子這條小命了。
他怎敵的過這五萬之眾的性命之重?
怎敵的過我父王的江山社稷之重?”
“而司徒大人,您如今所做一切,如果真的問心無愧,為了您的親子一人之生死,彈劾本太女,那真是大公無私,了不起!
這十大不恭失德之罪,羋凰在此領受了。”
“而父王,兒臣更是心甘情愿,接受所有大人的指控,這儲君之位也由各位大人重新選擇‘賢君子’當之。
凰不過一介女流,難當此大任。”
羋凰話畢,親手解開下頜下的鳳冠的兩條玉帶,一頭烏發就在此一散,隨風披散在肩頭,烈烈飛揚,如旗張揚。
手中那頂象征太女的六尾鳳冠,高高奉上。
擲地有聲地說道,“但是唯有流民案,兒臣身為羋姓王族一員,不能接受三司的裁定,還有隨意編造的謊話連篇,任由我楚國五萬子民全部淪為若敖都尉一人之私奴!
任由群臣亂言朝綱,顛倒乾坤日月。
因為跪在九重宮門外的乃是我羋性王族的子民,而非若敖都尉的子民。”
趙常侍見了,不知是該接還是不接。
太女這是在以太女之尊抗議呢!
趙常侍持著拂塵,左右為難。
而令尹子般面沉如水,更是一時間在他的雙眼中運釀起了暴風驟雨,卻死死克制著,他大手緊握手中笏板,青筋畢現。
因為若敖越椒一人還是最終牽扯上了他們整個若敖氏,幸爾太女還留有一線,沒說越椒是因謀逆而圈禁流民,否則豈不是罪加一等。
就連本來準備今日一起罷免太女的眾臣也不敢說話了。
太女這頂亂言惑亂江山的帽子好大,萬一大王記得了這話,真認為他們是為了區區司徒南一人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顧,那豈不是大錯特錯。
而且他們就是威脅說說。
要摘了她的太女之位,大王真有這么聽話?
他們不過是為了世族門閥的集體利益,希望能換一個聽話的傀儡儲君坐在上面,一生無憂,才來此相搏。
可是此時坐在九級玉階上的楚王的表情有點意外,他怔怔愣在玉座之上。
他想不到他這個從小沉默寡語的嫡長女,居然也能如此善辯濤濤,還把司徒興這老匹夫給駁的沒有話說。
他以前還真的有點小覷她了。
而楚國無人征戰晉國,肯定也不可能派這些每天只會每日武文弄墨的老少家伙去打仗,那還打個屁啊!
戰場上又不是好玩的。
如果楚國沒有足夠的人口儲備,這北伐大戰也別打了,歇歇了事好了。
他的千秋大業就當作千秋大夢,夢一場好了。
他的那些豪言壯語,一定會被各大諸侯當作放了一個響亮的屁,響一聲好了。
想到這里,楚王臉色難看,大手一拍金椅,大爆粗口道,“吵吵吵!吵了一早上,嫌寡人頭不疼啊?逢年過節休沐,沒有一天安生的。
寡人這才讓子琰治好了沒多時的頭又被你們今日給吵疼了。
而且一個司徒南算個屁啊!
他敢包庇一個小小的鄭國商行,強擄我楚國五萬民眾,還跟他講什么刑不上大夫,本王現在就派人去把他斬了!”
“本王及列位先祖東征西討這么多年,這地盤才占穩,這人口才擴充,他輕輕松松就在本王的頭上遮了個天,就把本王的五萬人給劃走了,他這五城兵馬司的膽子到底是誰給他的?”
“啊!”
楚王說到這里又一大拍金椅。
“是不是你們這些為他撐腰的朝臣,告訴寡人,這五萬人跑哪去了?”
“今天不給寡人把這些人口吐出來,寡人跟他全家沒完!”
楚王叫一聲,就大手一落,金椅在他的氣怒下微微發顫著。
眾臣一瞬間全部嚇地跪地磕頭請罪。
楚王老眼昏花,可是瞇著眼睛指出當中站著的老司徒站的位置,破口大罵道,“還有你這個司徒老兒,你兒子犯下這事,可是你指使的?寡人讓你掌著司徒之職,可不是讓你管著我楚國徒役征發,田地耕作和其他勞役,最后把寡人之民全管成你司徒之奴了!”
“大人,冤枉,小臣絕不敢私自圈禁人口!”
“我司徒氏家奴全是有數的,我身在其職,怎么敢公然觸犯我楚律呢?”
老司徒聞言雙膝一彎,跪地喊冤,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楚王的心思,周穆前車之鑒在前,他可不想步他后塵。
他可不想晚節不保。
可是如今都晚了…
“那你家司徒南怎么說?是他干的?”
“這個…這個下臣之子…絕對沒有這個天大的膽子…”老司徒跪地顫微微地回道,聲音,雙手都在不停發抖。
“司徒大人,司徒都尉沒有這個膽子,不代表他沒有參與這件事情!”
一道聲音在殿外響起。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