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王宮。
歪坐在渚宮金殿玉階之上,玉座之中的楚穆王,年方四十,在位至今十八年,一生都希望能重振武王之威名,洗涮其父文王城濮之戰的大敗,只是如今憔悴的病容掛在臉上,須發皆半白,身形極瘦如柴,九尾鳳羽王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毫無雍容貴氣。
明明四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卻有六十歲那么顯老,在趙常侍的顫扶下極力地想要再往前看看,可惜曾經野心勃勃猶似胡蜂的厲眸如今老眼昏花,如何瞇著雙眼,也依稀只看清個年輕女子的輪廓,“凰兒,是我的凰兒回來了嗎?”
羋凰大步上前,在玉階之下恭敬伏地叩首,“是,父王,是羋凰回來了!”
“好,好,好,回來就好。是父王對不住你,讓你替寡人受累了。”疲憊地斜靠在龍椅上的楚王,半是欣慰半是愧疚。
這是他和孫王后唯一的嫡女,雖然對已故孫王后感情不深,記憶已淡,但是由于楚國王嗣不豐,他少無兄弟,下無子侄,對這個大女兒還算有幾分親情。
尤其是三年前,她可是代替自己去了選城那樣的虎狼之地,想著她一個女兒家去了多半是回不來了,沒想到不僅回來了,還痛擊了庸國之人三分。
真是讓他刮目相看。
在這個名意上的父王面前,羋凰半點不居功,俯首再拜,謙遜地回道,“為楚國盡衷,是女兒身為楚國羋姓的責任。”
“是啊!”楚王半是感慨半是有了托孤之意。
現下楚國唯有這個女兒能有這份魄力繼承他的王位了,這于她而言,豈不就是責任,于是先前的愧疚也去了大半。
楚王揮手說道,“既然回來了就先回宮祭拜一下你母親,然后去看看你的母妃,你這一走三年,她可是十分想念于你。”
自七歲那年孫王后死后,吳王妃就以長公主年幼為由,懇請代為撫養,這一言既出,自然是把楚王感動的落淚。
所以羋凰有一大半的宮庭歲月都是生活在吳王妃的手眼下。
“在外三年,凰兒也日夜思念母妃。”羋凰一臉孺慕之情地回道。
“那別叫她等太久了,今早她還著人來問你的消息呢。”這意思就是讓她退下了。
算上這一次,已經是羋凰重生以來第三次見過這位名意上的父王,每次相見不過短短的一刻鐘。
第一次,是她十四歲時終于再三得到潘太師的夸獎,那時的楚王身體還算硬朗,還走的動路,于是就好奇地來看了她一眼,在潘太師的不斷肯定下,面子上夸獎了一句“凰兒的文章不錯,不過昭兒的文章也很好嗎!”
第二次,是她十五歲時自請去選城抗擊庸人,已經初顯蒼老的他,歪坐在玉階驚訝地快要闔不上嘴,最后隨意地揮了揮手,說道,“我楚室子女果然人中龍鳳。好,傳孤旨意,著長公主代君監察三軍,以振勢氣。”
第三次,則是從選城回來的今天。
“是!”
父女二人再無多話,羋凰就此拜別楚王。
待羋凰離去,歪坐在龍椅中的楚王又嘆道,“趙德,你看羋凰如今如此出息,寡人深感心慰。”
趙常侍謹小慎微地一笑,說道,“再加上駙馬乃若敖令尹之子,文武了得,有他父子輔佐。大王也可以安安心了,再也不為這國事操勞,這玉體自然可以早日康健。”
“哈哈,寡人也是如此希望…”久病的楚王難得地一陣長笑,“有子般在,寡人一直十分心安啊!若再有其子輔助,真是天助吾楚室。”
“大王圣裁!”趙常侍適時地送上一句好話,引得病中的楚王更是洋洋得意。
此一生,他恐怕最自負的就是他的識人之術。
而他識的第一人就是子般,他本不是若敖氏這一任令尹指定的第一繼承人,只因有他的大力支持廢了原先的若敖氏嫡長子,而點了子般這個嫡次子為令尹,才讓他如此甘腦涂地,盡心盡力。
而第二則是孫侯,這個老頑固,出了名的忠義,所以他娶了他的女兒,而他的女兒因他郁結而死,這個老頑固還不敢對他如何。
第三則是趙德這個奴才,聽話至極又極懂他的心思,他每每未盡之話,都能聽懂,作為一個孤家寡人能有這般知音似的奴才,才不用擔憂深宮寂寞。
最后還有就是吳王妃,那真可謂他的一朵解語花,將他的后宮打理的井井有條,根本不用他操半點心,只看,她教出的羋凰如今多出息就知道了。
這四人加在一起,真可謂解決了他作為諸侯的所有煩惱,前庭,后宮,軍隊,甚至內心的孤獨,現如今就連這個皇長女也成長的如此出色,真可謂后繼有人。
要說天下間還有哪個諸侯王能如他這般輕松即掌天下權。
還真沒有幾個。
楚王最不如意之事,就是他這一身頑疾之癥,如附骨之蛆,每日讓他食不知味。
“唉,孤的人生不能盡全盡美,真是可惜啊…”楚王獨自坐在渚宮的玉座之上孤獨地長嘆道。
一旁趙常侍笑微微地在束手而立,不發一語。
************
楚國王宮內,既有空間宏大的“高堂”又有曲折相連的“曲屋”,既有進深幽遠的“邃宇”,也有小巧精致的“南房”,這些由大小、高低、長短、層樓、結構、繁簡不一的宮廷建筑組合在一起,又經幾代楚王費心修筑,便形成了如今氣勢磅礴、宏偉壯觀、錯落有致的楚宮,還有各色聞名的高臺,如章華臺,蘭臺,層臺等。
而宮內宮宇大多以自然天象為名,如楚王處理朝政的所在叫渚(zhu念3聲)宮,已故孫王后所住的朝夕宮,最受楚王寵愛的吳王妃的紫煙宮,而羋凰所住的是朝夕宮里最大的偏殿破曉殿。
走出這座已愈百年,代表著楚國至高無上王權所在的渚宮,羋凰和司劍一同回到孫王后的朝夕宮,先按禮制祭拜了已逝的孫王后,方才回到破曉殿。
破曉殿是朝夕宮內一處頗為精致的偏殿,孫王后在世時,為羋凰費盡心思完善,更添置了一應精致的物件與貴重的孤品。
可是羋凰推門而進,看到的卻只是一間尋常的宮室,不僅略顯空曠,也沒有多余陳設,怎么看都不像一國謫長公主的寢殿。
宮外是宮外,宮內是宮內。
羋凰舉步走進更衣室,略帶薄繭的指尖劃過孫侯剛剛送來的新衣,在一件件掛起的公主常服上停下,脫下她穿了三年的金甲戰袍,換上一身佩綬的公主常服,然后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一雙青黛峨眉目間多了幾分斂眉悅色,少了十分的殺伐果斷。
看著比離去時顯得更加空無一物的宮室,羋凰挑眉問了一句,“可是王妃下面的奴才這三年間又苛扣了我們的月俸?”
一個身著一等深色侍女長裙,眉清目秀的侍女走上前來清聲回道,“公主,司琴無能,請公主責罰。劉嬤嬤將我們朝夕宮及下面的那些宮女侍人婆子這三年的銀錢全部扣留,每個月吃食都不夠,所以司琴只能每月偷偷變賣了一些家什勉強度日。”
這換錢之事早已是常事,最開始還是她帶的頭。
羋凰揮了揮手,并不在意,“無礙,你做的很好,這三年辛苦你們了。”
“公主今日在銅雀樓上可威風了,看的我和司畫激動無比。”身著鵝黃色侍女長裙的司書笑彎彎地跑進來說道。
“那臺下喊的‘浴火重生,鳳凰轉世歸來’可是你編的鬼話!”羋凰問道,只是心底卻想這哄騙貧民百姓的話也不全算是鬼話。
她還真是重生轉世歸來。
“呵呵,公主,司書編的不錯吧。”司書笑著拉開上席的位置,然后請她上座,“不說了,司畫已經做好了飯菜,公主,快入座吧。”
“嗯。”羋凰微微頷首,轉身步入花廳,坐到圓桌上首,四個侍女隨著她分主賓而坐。
精致的紅木圓桌上卻只擺了簡單的五菜一湯,有葷有素,不過最葷的也就是一碟豬手,其余都是些青菜,見或還有一盤野菜湯,這午膳一點都不像是公主的玉食,倒像是底下宮人奴才的。
“打戰那都是男人做的事,公主這三年清減了。”同樣身著鵝黃色侍女長裙的司畫擺著碗筷,眉尖微簇地道。
“司畫,你以后可一定要給公主多整點好吃的,也順便祭祭我們的五臟廟。”司書笑彎彎地順手夾了一筷豬手到羋凰碗里道。
“再沒錢的日子,我何時短過你的吃食了。”司琴杏眸斜視了司書一眼訓道,然后對看著沒有動筷的羋凰問道,“公主,可是這些菜色不合味口?”
“沒有,我只是擔心這些菜里有毒!”羋凰曼眸微沉地盯著碗里的肉,一字一句說道。
“不會吧,端來前,每樣司畫都先嘗過了。”司畫掩著小嘴驚訝地說道。
“你們難道忘了羋昭癡戀于若敖子琰的事,整個后宮之中人盡皆知。而如今我卻被父王烏龍賜婚于他。想必自我今日回來之后,我們這破曉殿里馬上就要不太平了。”羋凰沉聲說道。
說完從圓桌底下的暗格里抽出一雙銀筷,如未出宮前時那樣謹慎地在每道菜里插了一遍,眼見過了許久飯菜都快涼了,銀筷還沒有變黑,才又說道,“幸好今日這飯菜里還沒有來的及喂毒。司琴,你們幾個在我大婚前,萬事都要更加小心。”
“莫觸了那邊的霉頭,引得她們提早動了殺心。”
“是,公主。”司琴聞言暗道自己因為公主回來,太過高興而大意了。
“還有以后凡是我們喝的吃的,還像以前那樣,全部先給廚房里養的雞吃過,我們再吃。”羋凰命令道。
四人紛紛點頭,“好。”
“那公主夜里,我們還要加輪流守夜嗎?”司劍問道。
“要!”羋凰斂眉答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一個人一定要醒著,在其他人睡著的時候。”
“好,這活就交給我了!晚上你們且安心睡覺,白天再換我補眠。”大塊頭的司劍拍著胸脯保證道。
“至多兩年,我們馬上就要熬過去了,絕不能在這最后的關頭疏乎,栽了跟頭。”羋凰眼見四人都在心底上了警鐘,才舉筷說道,“嗯,那大家開動吧,再不吃真要涼了。”
“司畫,我真是太想念你的紅燒豬腳了。好吃,好吃,太好吃了!”粗心的司劍聞言本想問問公主你怎么知道兩年后就熬過去了,可是一聽開飯就立馬忘了這個問題,轉而放開手腳大快朵頤起來,“軍中的那些臭廚子,做的豬食,不提也罷!”
“司畫的手藝可比宮里的頂級大廚還好!公主你看我這三年是不是養胖了?…”司書指了指臉上的嬰兒肥笑道。
“就你愛夸張。”司畫紅著小臉,點著司書的額頭輕嗔道。
“你們不知道,今天公子也對公主說了同樣的話,說他都在家養胖了呢。”已經添第二碗米飯的司劍含著嘴里的米飯含糊地說道。
“快給我講講,司劍!”司書瞬間嗅到了一股八卦的味道,頓時來了精神。
正在吃飯的羋凰聞言則臉色不好地清聲道,“什么都是你能打聽的嗎?看來哪天真得把你送給劉嬤嬤管教一下。”
“公主,不要嗎!”司書立即小臉一垮,搓著小手央求道。
“你啊!每次求饒都求的這么快,哪天要真是把你送到劉嬤嬤那里,只怕你把我們都賣了…”司琴搖頭嘆氣道。
“呵呵,知道就好,所以你們都要對我好點,否則哪天我就把你們藏的私房錢都告訴劉嬤嬤。”司書得意地仰著小臉道,哪還有剛才半分的害怕。
司書說話間,羋凰已經放下吃完的空碗,出聲道,“司書,你再多言,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司劍一人快把所有的菜吃完了。”說完,只見司書跳著腳叫道,“司劍,你又偷吃!”
“誰叫你話最多!”
“給我!”
“不給,我吃進肚子里面的,難道還吐給你不成!”司劍抱著她的飯碗,那么大的塊頭在整個破曉殿里被司書追的東躲西藏,而司琴司畫則看著二人打鬧笑個不停,四人感情如初。
羋凰欣慰地笑看著這一切,轉頭舉目望向窗外另一個方向,那里紫殿深宮,一片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