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群中間被擠來擠去的杜寅生,眼看著這一幕,一股剜心般的疼痛從心臟處傳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不愿意再睜開。
杜方菲懷抱著杜錦寧,腳下卻怎么也站不穩,還是一眾婆子媳婦攙扶著她,進了三房所住的屋子。
看清楚杜家三房所住的由廢棄牛棚改建而成的破舊屋子,再回頭看看其他人所住的高大寬敞明亮的屋子,眾人看向杜辰生和牛氏的目光越發的鄙視和疏離。
虎毒不食子,雖說有出色的幼子被克死的緣故在里頭,但十年來這樣遷怒和苛待幾個可憐的婦孺,杜家二老頭和老太太的心腸還真是冷硬如鐵,沒有絲毫的人情味。待自家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外人呢?
“放在床上,其他人都出去,老夫要給他施針。”莫郎中叫道。
原先杜錦寧在河邊遇見的王婆子就住在杜家隔壁,平素里是個十分熱心的人,最同情陳氏和杜錦寧的遭遇。聽得這話,她揮著蒲扇般的大手,對眾人道:“出去吧,都出去吧。屋子矮小,容不得這許多人。”
跟進來想看熱鬧的眾人這才退了出去。
莫郎中便也不管其他,拿出針來給杜錦寧扎了下去。
這針灸的針看起來又粗又長,可扎下去卻不見怎么疼痛。杜錦寧本做好了準備,不讓自己有絲毫的表情,此時見不怎么痛,心里這才放松下來。
留了一會兒針,莫郎中將針取了出來,又吩咐杜方菲給他磨墨,寫了一張藥方,這才抬起頭來,朝外面問道:“前兩日為了給小哥兒抓藥,杜家大姐兒應了孟家的婚事;現如今又要花錢抓藥,杜老頭你怎么說?”說著他的目光往杜方苓的臉上瞥了瞥,復又看向杜辰生。
杜方苓身子一僵,驚恐地看向陳氏,嘴里叫了一聲:“娘…”聲音里盡是哀求之意。
方才蘇醒不久的陳氏身子一晃,差點沒再暈厥過去,眼淚忍不住簌簌而落。
手背手心都是肉,她舍不得杜錦寧死,也不愿意把女兒往火炕里推。當初要不是杜方菲背著她去找了牛氏,許了婚事借了錢來,她定然是做不來拿女兒的終身換“兒子”性命的。
這會子叫她如何是好?
眾人聽了,一陣嘩然。
杜方菲為了給幼弟抓藥,答應嫁給孟傻子的事,還沒在村里傳開。這會子眾人聽到這話,看向杜辰生和牛氏的目光更加復雜。要說杜錦寧克父,害死了剛中秀才的杜云誠,杜家二老恨他還可以理解。可杜方菲好好一個孫女,還是杜家二老的長孫女,怎么的就礙了他們的眼,要把她嫁給喜歡打人的孟傻子,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嗎?杜家二老的心,到底還是不是肉做的,怎么的就那么黑呢?
杜辰生和牛氏被眾人看得不自在,掀開棉簾進自己屋里去了。眾人找不到鄙視的對象,看到杜寅生,就忍不住對他道:“杜老夫子,你就不能管管這邊的事?這可是一條人命啊。”
“兩條。”有人糾正道,“現如今又是一條。”指的是杜方菲。
“可不是,再這樣下去,杜家三房五條人命,怕是一個也活不下來。”
“再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能這樣不拿人命當回事啊。咱們桃花村,可向來是民風純樸、和睦安寧的。這事要是傳出去,我們都沒臉見人了,別的村不拿咱們當笑話啊?往后咱們村的小子娶媳婦,怕是都得受影響。”
“是啊是啊…”
杜寅生聽得這些話,那臉簡直黑成了鍋底。
桃花村村子雖不大,人口不多,口碑卻很好,原因無他,蓋因這里打六十年前起,本村的落第秀才見科舉無望,就在村里辦了私塾。因收的束脩不多,便有不少村人送兒子過來念書。雖說念書的孩子并沒多少人因此而取得了功名,最有出息的就是杜錦寧死去的父親杜云誠,年僅二十三歲就中了秀才,但因著識了字,他們大多能在縣城找到不錯的活計。
因著這個原因,越發引得大家爭相念書識字,村里能吃得上飯的,戶戶都愿意送孩子來念幾天書,識上幾個字。故而桃花村整體的素質都要比外村好,經濟條件也比別村強許多,引得其他村子十分羨慕。而且因村里束脩收得比縣里便宜許多,不管是隔壁村子,還是更遠些的村落,都有送孩子過來上學的。為著此事,桃花村人走出去,都是十分自豪的,自然也越發地要維護村里的聲譽。
現如今桃花村杜夫子的親弟弟,如此地心狠手辣,虐死親孫子、孫女,桃花村的名聲怕是要一落千丈,杜寅生自己,也沒臉在私塾里任先生了。
他也不打招呼,掀簾進了杜辰生的屋子,一個耳光扇在了杜辰生的臉上。
“哥…”杜辰生被打懵了,捂著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杜寅生。
他們兄弟感情一向很好,便是小時候調皮鬧矛盾,哥哥都不曾打過他。現如今老了老了,他都已五十多奔六十的年紀了,卻還挨哥哥的耳光,這怎不叫他震驚。而且,還當著眾人的面,這叫他往后如何在村里自處?
那等掀了簾子往里看熱鬧的,看到這一巴掌,不由暗暗叫起好來。
“先拿錢出來給寧哥兒抓藥,其他事一會兒再說。”杜寅生黑著臉道。
杜辰生也知道今兒這事做得過火了,引了村人的全體不滿,也不敢再說什么,轉頭就吩咐牛氏拿錢。
牛氏卻是不情不愿,嘴里嘟嘟囔囔,開柜子取了錢,一個個地數了兩遍,遞了十文錢過來。
杜寅生氣得七竅生煙,對著杜辰生喝道:“一條人命,就值十文錢?你們要是不想在這兒呆,趁早滾出桃花村。”
杜辰生也氣這老婆子沒有眼色,平日里吝嗇小氣些倒也罷了,如今當著全村人的面,還這么地小氣巴拉,那不是給人落下話柄,讓人再一次看笑話么?
他朝牛氏吼道:“拿一百錢出來。”
牛氏一聽一百錢,頓時不干了,對杜辰生回吼過去:“家里哪里有一百錢?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前兒個給壽哥兒交束脩那三百文,還是年哥兒在城里借的呢。如今家里統共就剩了十五文,愛要不要。”說著,又從袖子里摸出了五文,扔到了地上,轉身氣咻咻地進了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