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料峭。
鐘岳呆在酒店,這幾日都不曾提筆,再入瑯琊王氏的時候,整個場景都變了。眼前的長江,潮平兩岸闊,向東而去,一去不復返。
鐘岳不僅感慨萬千,魏晉士族,江左風華。
書圣羲之,垂范百代。鐘岳看過蘭亭集序的真跡影印,然而盛唐之后,隨著太宗入土為安,真跡的下落一直就是個謎,有人說是隨太宗下葬了,也有人說被宦官偷走,流出宮外了,反正沒有一件真跡傳世。
瑯琊王氏,世代善書,名家輩出,然而大多所存墨跡都為臨本、摹本或者是刻本,真跡罕見,只有《伯遠帖》真跡存世,并被納入了三希堂法帖之一,也是唯一存世的珍本。另外二帖乃是書圣羲之以及其子獻之的臨本,行書的筆韻,無論是刻帖還是雙鉤填廓,根本無法傳達。
大江東去浪淘盡,站在大江河畔,鐘岳身上的漢服衣袂飄飄,宛若東晉士族才子,一旁的王珣年老昏聵,未將那官袍套在身上,而是穿了一身常服,坐在胡凳上垂釣。
“先生。”
“莫要叫我先生。我說過的,王氏筆法,不傳異姓之人,你我不必以師徒相稱。”
鐘岳拱手一禮,“您生于我前,聞道先于晚生,自然當得先生之稱,至于師徒名分,老師可以不認弟子,但是身為弟子的,不能不認您。”
王珣笑著搖頭嘆氣道:“好一個伶牙俐齒,去,將魚竿提起來。”
鐘岳看了眼一旁,居然還多出一根魚竿,便走過去,不知道今日這是做什么,每當場景變化的時候,總會有大事發生,不過是好是壞,鐘岳就不知道了。
他和王珣學書也好幾月了,如果說按照外界的算法,那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的時間,要精進書法,三年五載的,太正常不過了,這么點時間,能有什么提高,但是在這個系統里,鐘岳領先別人太多,連未出世的書圣手跡的影印,他都看過了,天下還有比他更幸運的人?
“先生,魚鉤…”
王珣須發花白,在那個年代,活到七十,真的是古來稀了,“噓,你打擾到我的魚兒了。”
鐘岳嘆了口氣,沒魚溝釣魚?讓我學姜太公,愿者上鉤?
這種沒鉤子的魚竿,釣龍蝦還差不多…
鐘岳坐在胡凳上,忍著性子就這樣坐著。他知道王珣這是有意而為之,而且結果也很明顯,這根本就釣不到魚。
兩人就這么坐著,每每鐘岳想說話的時候,王珣都立眉瞪眼,仿佛敢發出聲音,驚擾到了魚兒,這老頭子就會一耳光上來似的。
就這樣干坐了一個時辰,王珣這里頻頻得手,魚簍里釣上了三四條大魚,而鐘岳只能委屈地將魚餌送給魚吃。沒有魚鉤,根本不可能有這么蠢的魚一直死咬著不放,姜太公那直鉤好歹也有個鉤子啊,鐘岳這個連魚鉤也沒有…
鐘岳看了看周圍,也沒有可以做鉤子的東西,這讓他發揮操作的空間都沒有。想必王珣的意思,也不會是讓他去外邊找個鉤子回來,鐘岳就這樣坐著。
“你怎么還沒有釣到魚?”
鐘岳好氣啊,“先生,你懂的。”
“是老朽問你。”
“無鉤之餌,這不是白白送給魚吃嗎?怎么可能釣到魚!”
王珣笑了,“既然釣不到,你為何還要拿著魚竿?”
“您讓我釣的啊。”
王珣捋須,“真的是我讓你拿的?”
“嗯。”鐘岳開始浮想聯翩了,他不是蠢人,王珣這話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先生的意思,是讓我放下筆?”
“你自己認為呢?”
鐘岳如今遇到的問題,就是給自己設的目標已經太高了。《黃酒帖》問世,外界質疑,還有不少人都在看鐘岳到底能夠如何再續輝煌,太多的人,就是在這樣萬眾矚目下,一步步被自己的心魔打敗,最后黯然隕落。
“我明白這個瓶頸可能很難克服,但是我不會放下筆!”鐘岳眼神堅定地看著王珣,這是他的底線,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書法的道路,就不會停下!
“書家,如果停留于自己的這張紙上,你一輩子就只是個書匠。”
鐘岳額頭的汗已經滲出來了。
歷朝歷代,有的書法大家,一生執筆而書,最后臨終,佳作流傳萬世,也有的書法大家,生平作品可能不為人傳唱,但是他為書法做出的貢獻,讓人敬仰。于右仁、李志敏,這些近現代書法大家,其對書法的貢獻,不是一張兩張的作品就可以衡量的。
但是讓鐘岳放棄手中的這支筆,他做不到。
自己寫出了驚世佳作,然后就要深藏功與名?這也太愛惜自己的羽翼了吧。別人一書成名,按照常人,現在鐘岳應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只要國賽的獎項頒下來,將來再代表國家參加國際上的書法交流,相當于鍍了一層金。入書協,參選蘭亭,入國展,一步步的路,都是可以可以望得到的,別說這么遠的,就算現在,鐘岳的潤格,可能都要達到好幾百甚至上千一市尺了。
這樣的書道輝煌擺在眼前,就算鐘岳寫不出再比《黃酒帖》好的作品來,那手小楷還是漆書,甚至于這手行楷,那都是能夠讓他身價暴漲的“軟黃金”,然而王珣勸他放下?
“先生,是不是有些太矯枉過正了?”
王珣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鐘岳,看得他心里發毛。
“你找到魚鉤了嗎?”
“還沒…”
“那你釣得到魚嗎?”
鐘岳沉默不語。
王珣嘆氣道:“人在江湖,今天是我讓你拿魚竿的,那明日誰讓你提筆,還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只有你自己肯放下,那才是真正的解脫。等你找到了鉤子,何嘗不能再提筆定乾坤呢?鐘岳,言盡于此,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提筆…定乾坤?”鐘岳面對平闊的江面,深吸一口氣。
大江依舊向東而流,天地間就剩下鐘岳一人。
找到鉤子,那也得一直拿著魚竿啊。鐘岳還是不能理解王珣的意思,難道讓他封筆不寫書法?這樣子的話,何來突破和領悟?
還是說!
他猛然吸了一口氣。
剎那間,他明白了,這話已經足夠露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