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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余胥(二)

  趙當世對王來興在四川的前期一系列軍事行動總體而言是滿意的,這也促使他放心做出與王來興分南北兩路各自攻略四川的選擇。

  張獻忠雖暫時勢蹙,但趙當世清楚,面對這樣的對手時時刻刻都不可掉以輕心,若非川北事態更急,無暇拖延,他其實更傾向親自指揮圍剿張獻忠。有此前提,趙當世委任表現極佳的覃奇功繼續輔佐王來興,并給了王來興一高一低兩個戰略目標。

  高目標,不必多說,即是殲滅西軍,擒拿張獻忠;低目標,則是將西軍繼續困在川西南,堅守四面要隘,等待趙當世回援。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王來興此前一路凱歌,更連取重慶府、成都府等四川重鎮,正是無比振奮,哪里會自甘只求保底,雖然嘴上不言語,但心里憋了一股勁兒,自是要好好爭取打出最漂亮的成績。趙當世很了解他,看他繃著張臉不說話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欣賞他這般(性)(qíng),倒也不多說。

  方針定了,分頭行動。趙當世在成都府整頓了兩(rì)兵馬,旋即與王來興分軍。至于王來興怎么謀劃對付張獻忠,那是他和覃奇功等人仔細琢磨的事,趙當世向來用人不疑,除了要求王來興遇到重大(qíng)況需及時知會外,當下全神貫注于自己的目的所在,并不隨意干涉影響其余各部。

  川北的戰事之所以被趙當世認為更緊急,主要原因在于此地區的得失與否對整個戰略布局的影響。

  趙營爭霸天下的戰略規劃很明晰,取湖廣、四川為基本,然后‘進取。湖廣已盡在趙營掌握,湖廣周邊外省的地盤南陽府、汝寧府諸地則為后續的進取服務。四川同理,趙營目前占據了川東、川南及成都府,至少從軍事控制上看,至少掌控了七成以上的四川,王來興攻張獻忠、趙當世攻川北,均是為了達成將趙營的勢力范圍完全覆蓋四川的戰略目標。但這還不夠,四川地利形勢非常獨立,能作為基本自固,本(shēn)卻缺乏進取的前沿。而漢中府正是足以左右四川之進退的最佳選擇,只要得了漢中府,趙營在四川進可攻、退可守,四川給予趙營的戰略意義遠比單純作為一個后方來得重要。

  徐琿帶兵介入漢中府亂局,正是為此配合。川北堵在四川和漢中府當中,必須打通,否則單純攻取四川和漢中府,雙方聯系斷絕,趙營的大局依舊無法盤活。

  還有一點很重要,陜西闖軍如水銀瀉地,翻云覆雨,趙當世固然指派了徐琿按照一早擬定的戰略思路經略漢中府,可世事難料,只憑徐琿的孤軍和孫傳庭的殘兵,未必能順利維持住漢中府的局面。只有及早打通川北,將川、陜連成一片,互通互援,趙營才算真正將局勢穩定。換言之,趙營北上,是和在陜西所向披靡的闖軍搶時間,相較落入窠臼可以慢慢圍剿的南邊張獻忠,自是緊急了不止一分。

  當然了,解救老丈人瑞王朱常浩亦是要緊。不過這要緊指得并不是朱常浩的安危,川北諸軍鎮再跋扈畢竟還是大明官軍,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害了朱常浩(性)命。趙當世擔心的是他們挾持朱常浩,并以瑞藩的名義拉大旗作虎皮,聚集起更強的力量。

  十二月十二(rì),大寒剛過,派往川北交涉的使者回來,沒有意外,以曹勛為首的川北諸將一口回絕了交出瑞藩的要求,并理直氣壯聲稱早和瑞藩上下說好了,等漢中府(qíng)況穩定就將他們護送回去。

  經過這小小試探,加之最近川北兵馬頻繁調動,趙當世確認川北諸將有抗拒之心,正式開始籌備作戰計劃。老樣子,通過王來興早前搜羅的(qíng)報以及最近斥候的刺探,川北各軍鎮的兵力部署大致可知。

  分守龍安參將鄧若禹所部二千人坐鎮綿州,阻擋著從成都府進川北的主要道路。經過綿州的涪江向東南流進潼川州,永寧鎮參將侯天錫即帶領一千五百人駐扎潼川州州城與(射)洪縣之間,把控水路,并與鄧若禹遙相呼應。綿州、潼川州之后的梓潼縣,有白水關鎮守副將龍輔皇部二千五百人作為后繼。因此鄧若禹、侯天錫與龍輔皇總計六千人可以說構成了川北兵的前沿戰線。

  趙當世軍隊剛到成都府時,鄧、侯、龍三部已然各自就位,川北其余各軍鎮尚且聚集在保寧府境內。但根據最新的線索,受陜西亂局的波及,川北諸軍將不敢顧南不顧北,廣元守備楊展遂率本部千人回去廣元縣,駐防朝天關要隘,以防萬一。兵力最強的松潘鎮總兵朱化龍亦帶著五千人進駐劍州,用來兼顧南北防線。而川北鎮坐營參將曹勛部二千人、漢羌總兵趙光遠部三千人依然滯留在保寧府的閬中縣、蒼溪縣附近。

  “朱、楊在北,曹、趙在東,此正為我軍催城拔寨之最佳時機。”

  趙當世遠非王來興可比,(shēn)經百戰的韓袞、馬光(chūn)等軍將戰爭嗅覺的敏銳程度亦遠超王來興軍中曾英、劉佳等初出茅廬不久的川將。輿圖一展開,結合所悉川北兵馬的部署,立刻就能看出戰機所在。

  川北(shēn)為戰略要地,兩端都要重點防御,尤其在陜西明軍與趙營兵都逐漸會聚漢中府的當下,對川北諸將而言,北部的防守壓力不比南部來得小,勢必無法松懈。楊展只有一千人,雖有朝天關天險憑恃,到底薄弱了些。朱化龍的五千人駐扎劍州,既為楊展后備,也屬北部的第二道防線。況且劍州雖能通南北,說起來兼顧兩端,然近北遠南,由此可見朱化龍部的軍事重心還是放在北部,與楊展部算是構成獨立的戰線。

  從這里便可以將川北軍將們的防守策略梳理成南、北、中三段。南段,以綿州、潼川州、梓潼縣為主戰區,鄧若禹、侯天錫、龍輔皇三部六千人為核心,阻遏趙營北上;北段,以朝天關、劍州為主戰區,朱化龍、楊展二部六千人為核心,防止漢中兵馬南下;中段,當是以曹勛、趙光遠二部五千人為核心,臨變策應。

  要是放任這三段一線式防守策略成型,考慮到川北地勢雄奇險峻,防守效果必然不會差到哪里去,然而眼下的(qíng)況卻是,南、北兩段川北兵都基本到位了,唯有(shēn)處當中連結兩段這最重要的中段尚未成型,依舊滯留在保寧府境內的曹勛與趙光遠二部無論向北或是向南都不方便。

  “川北看似一塊鐵板,內中軍將們人人的心思,又有誰能完全猜透呢。”隨軍而行的趙營左軍師顧君恩悠悠說道,“保寧府是曹勛的老巢,他待在那里十分安擔,或許存了心要靜觀南北(qíng)形再做打算、或許與趙光遠還有什么齟齬沒能達成一致,都未可知。”

  趙當世點頭道:“軍師說的是,但對我軍來說,這便是難得的戰機,何必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又道,“兵貴神速,要等川北中段成型,川北陣線的厚度將大大加深,我軍將面臨每行一步就磕一關卡的困境,即便最終能強行打通,付出的死傷與時間代價,都是我軍擔不起的。搶先擊破川北軍的南段戰線,勢在必行。”

  顧君恩手持一根細竹杖,翹起來往輿圖點了點道:“川北軍南段戰線,由三地組成,其中梓潼縣靠后,(射)洪縣靠南,唯有綿州,正擋在我軍門面上,是最大的一顆釘子。”

  趙當世邊看輿圖邊道:“單純一個綿州不難打,但有潼川州與梓潼縣的川北兵支援就很棘手,一旦陷入拉鋸戰,川北軍中段、北段恐怕也將被牽扯過來,屆時我軍也難免還是要陷入步步荊棘的困境。打綿州,必須速戰速決。”

  韓袞皺眉道:“不如先打潼川州的(射)洪縣,翦除綿州的羽翼?”

  顧君恩否決道:“不行,去(射)洪縣路程過長,梓潼縣的龍輔皇隨時可以引兵切斷我軍的后路,將我軍分段擊破,且(射)洪縣在涪江另一側,我軍過去還要渡江,更難打。”

  韓袞道:“這么說,只能從綿州上找破綻了。”

  顧君恩這時忽問大寧參將劉貴道:“劉大人,你去過茂縣嗎?”

  新附庸的劉貴本來默默站在圈子的外圍聽眾人交頭接耳,猝不及防被點名,紅著臉道:“去、去過。”

  “怎么去的?”

  “多走灌縣繞過玉壘山、章山,經過汶川縣,可沿著汶江向北,直達茂縣。”劉貴回道。

  趙當世走近輿圖,細看茂縣位置。西出成都平原即是連綿無盡的群山,而汶江又稱岷江正是從此群山中流淌出來,江水在山嶺間沖刷出狹窄的河谷,茂縣與汶川縣都是坐落在這些小河谷上的縣城,并沿著江水流經的道路相連。汶江從灌縣進到成都平原,口子便是有名的都江堰,即在灌縣。

  “沿江水所經的河谷而行,能走多少人?”

  趙當世一邊看,一邊又聽顧君恩問道。

  “能走多少人?”劉貴一怔,“軍師指的是行軍嗎?”

  “正是。”

  劉貴想了想答道:“縣城間雖能通過河谷往來,但河谷本(shēn)并不算太寬闊,平時百姓商隊走動尚可,要是大批兵馬通行,我看最多......最多能容一兩千人并行。”

  “一兩千人......”顧君恩微微頷首,竹杖輕擺,又向北劃了劃,“從茂縣繼續走,可以到龍安府是嗎?”

  “這......”劉貴搖著頭道,“我沒去過龍安府,從走商的人那里聽說,自曲山關輾轉向北,就是龍安府。東出茂縣沿東北道可到曲山關,這條路我也走過。”

  馬光(chūn)叉手說道:“軍師莫非要攻龍安府來個攻其必救?”鄧若禹的老本營就在龍安府,眾將聽到這里大多能想到這一點,“可是從曲山關去龍安府的這條道我等無人走過,堪稱萬分兇險,若有差池,便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要奔襲必用馬軍,馬光(chūn)有預感顧君恩想讓自己走這一路,提前提出了質疑。

  趙當世知他意思,亦道:“我軍有兩難,一難兵力,二難時間。我軍兵力珍惜,尤其是馬軍,還要留著長期作戰,貿然行軍未知的道路,前路難測,若是無端折損,非我愿見。且花費時間,延誤戰機。奔襲龍安府這事,還得細細斟酌。”

  顧君恩聞言,應道:“奔襲龍安府在我軍眼里勝負難知,那么在鄧若禹眼里亦是如此。”

  趙當世聽出他話里有話,道:“先生請講。”

  “劉大人走到過曲山關,也就是說,從灌縣直到曲山關的這條路,可容一到兩千兵馬行動,是吧?”顧君恩目光轉向劉貴。

  劉貴鄭重點頭道:“我去年剛走過,若不超過兩千人走它,毫無問題。”

  顧君恩臉色一緩,復指向曲山關附近,道:“諸位請看,從曲山關向北能去龍安府不假,但向南即可出江油縣。”

  眾人目光聚集,江油縣就在綿州的背后。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韓袞問道:“難道是分偏師打江油縣,再夾擊綿州?”

  顧君恩放下竹杖道:“非也,若如此,川北軍就有了反應的間隙,梓潼縣的龍輔皇一樣可以切斷我軍偏師后路,將我軍圍殲。”進而解釋道,“只要我軍能抵達曲山關,鄧若禹必亂,試問若有強人近家門,是否能夠破門而入五五開,你是選擇回救還是賭那一半的運氣呢?”

  韓袞豁然開朗道:“鄧若禹會放棄綿州北撤!”

  顧君恩道:“極有可能,鄧若禹并非曹勛的手下,全無必要為他舍生忘死。”進而道,“我之見,此次攻綿州,需兵分三路。左路,由韓、馬二位統制帶馬軍千五百走灌縣經汶川縣等地徑去曲山關,右路分出兵馬繞去潼川州,中路則由主公親率進取綿州,壓而不攻,給鄧若禹施加壓力。”這個方案不難實施,因為王來興進入成都府城把持了四川巡撫衙門后,以龍文光、劉之勃的名義迅速傳檄安撫了成都府所轄諸州縣,灌縣、汶川縣乃至茂縣的地方官此前都表示過歸順,屬于自己的地盤。

  趙當世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替他繼續往下說道:“老韓、老馬以飛捷左、右營千五百馬軍先出,到曲山關附近,假意威脅江油縣。鄧若禹憂懼江油縣被攻陷退路被斷以至于難以回救龍安府,十有會舍棄綿州北撤,屆時我帶兵攻下城池再追擊,與老韓、老馬在江油縣殲滅鄧若禹可也。”又道,“右路分一部去潼川州,侯天錫的主力多駐扎在(射)洪縣,潼川州州城人不多,可先堵在那里,將侯天錫限制住。只要綿州一失,鄧若禹一敗,局面頓開,梓潼縣、(射)洪縣皆在我軍兵鋒之下,再處理起來就容易多了。”說到這里,聲音一提,“這一戰爭取三(rì)內結束,如若鄧若禹不退再做計議。老韓、老馬原路返回,也沒有什么風險。”

  韓袞、馬光(chūn)聞言,當先正(shēn)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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