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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古(一)

  馬萬年的條件很簡單,便是此戰之后戰利品的擇選石砫兵需占首位。

  王來興一聽這話,無名火頓起。仗還沒打完,就開始惦記封賞,馬萬年磨蹭至今,原來懷的是臨陣要挾的心思。

  覃奇功察言觀色,不等王來興說話,吩咐一名塘兵道:“快馬去羅院子和馬大人說,他的條件王總管答應了,請火速進兵。”

  塘兵飛快離殿,王來興雙拳緊攥,咬牙道:“一群土蠻子,不思進取,趁火打劫倒是在行得很!”

  譚弘笑笑道:“王總管息怒,石砫能在川東南獨霸一方,祖祖輩輩便使慣了這樣的刁鉆伎倆。這是他們的秉性,切莫因為馬千乘、馬祥麟父子忠肝義膽,就以為石砫人人皆那般深明大義。馬萬年毛頭小子一個,少不更事,這鬼點子準保是秦家兄弟想出來的。”

  “可嘆秦老婦人一腔報國熱血,孫輩侄兒卻個個鼠目寸光。”王來興連嘆不止。

  覃奇功道:“事有輕重緩急,當務之急是讓馬萬年放心進兵,往后事往后說。”

  過不多久,果然傳報羅院子塵土飛揚,二千石砫兵開始向南進發。

  其時已過午后甚久,幾個戰場的進展匯成軍報,一刻不停紛至沓來。

  首先是最西面臨江的羊石盤,那里本有達州等處游擊譚文帶著本部一千二百人并石寶寨游擊譚弘所部一千八百人猛攻西軍守將楊武二千人,先期占了上風。結果西軍后方椅子壩迅速派遣后備增援,譚文部漸漸不支。好在趙‘榮貴引兵及時趕到,迅速穩住了局勢,雙方僵持,進進退退,一時難分勝敗。

  羊石盤東部的白鹿鄉,天生城游擊譚詣雖只一千八百人,但所部精勇敢戰,將人數占優的西軍姚之貞部完全壓著打。原先王來興與覃奇功等人分析,整個戰局的缺口最有希望便是在此地打開。怎料風云突變,劉進忠部突然現身,快速迂回到了譚詣部的側后方,雖然尚未展開攻擊,但也直接驚嚇到了譚詣,其部寡不敵眾,陣線又被滲透,譚詣擔憂被包圍,只能急急后撤,此地間趙營的優勢瞬間變為了劣勢。

  覃奇功認為,劉進忠精心潛伏這么久,所謀絕對不是簡單的只是為了吃掉譚詣,他之所以遲遲沒有發動進攻,必然是另有圖謀。從戰場態勢判斷,劉進忠的去向有二,或是逼退譚詣后再去羊石盤夾擊譚文令趙營前線全部潰敗,或是徑直奔襲石蟆鎮對趙營本營執行斬首行動。前者穩、后者急,最終如何選擇,取決于劉進忠本人的性格和判斷,但不管他怎么做,都對趙營十分不利,趙營決不能坐以待斃。

  劉進忠是西軍的奇兵,奇兵不除,攪亂全局,趙營要取勝就難了。

  趙營的應對之法即是石砫兵。

  “覃先生,石砫兵......斗得過獻賊嗎?”王來興本來對石砫兵很有信心,但眼睜睜看著馬萬年盤了自己一道,總覺得不踏實。

  “馬萬年年少,但秦拱明與秦祚明都久歷戰陣,雖說心眼小格局小,打仗還是靠得住的。那兩千石砫兵我看過,都系石砫中的百戰老兵,年齡皆在四十歲左右,秦老夫人這次為了孫子,還是肯下本錢的。”覃奇功捻須回道。

  “正是,石砫兵人少但精,輪戰場搏殺,川東無人比得上其眾。”譚弘亦道。他和覃奇功都出身石砫宣慰司附近,早年沒少和石砫兵打交道,講出來的話都有根據。

  石砫兵以其長槍著名,槍長三庹即一丈半,身配大刀利劍,不少人還會自備弓箭。比起其他只會操用單項兵器的兵士,石砫兵人人皆可說精通多項武藝,在戰斗中無論遠近貼身都能游刃有余。是以石砫兵成長周期很長,往往年到四十左右,才能最終成型為一名武勇與經驗并存的戰士。除了兵器,石砫兵防具也頗佳,人人頭上除了鐵盔還有棉盔,身上在鐵甲之外更套綿甲,全為雙層保護,厚重堅實。

  成型時長、裝備成本高,都是石砫兵數量偏少且一遇大傷亡就難以及時補充的重要原因。所以馬萬年統帶的這支石砫兵實可謂石砫兵宣慰司百里挑一的最精銳部隊,秦良玉希望孫子馬萬年在戰場磨礪,又怕他和父親那樣橫遭不測,舐犢之情由此可見。

  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馬寶奔來道:“石砫兵在羅院子東南天牛巖已經與獻賊開戰!”

  天牛巖距離石蟆鎮并不太遠,但明顯脫離了白鹿鄉陣地范圍,覃奇功握住手中折扇道:“劉進忠悖逆狂徒,真是想直撲我軍本營!”

  石砫兵個人的武勇在山地小建制作戰時甚為得力,天牛巖的戰果攸關全局,王來興隨即散出塘馬十余騎,專探天牛巖戰況。

  “獻賊馬軍于山谷下低平處分撥沖擊石砫兵!”

  和李自成一樣,張獻忠甚重馬軍,有過之而無不及,因他本身就是統帶馬軍的高手,提拔的軍將也大多出于馬軍行伍。比如劉進忠本身是陜南漢中人,原非張獻忠老本嫡系,但馬軍帶的好,照樣能得重用。

  “石砫兵雖為步兵,但皆重甲,秩序森然,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昔日渾河之戰,正面迎擊韃子鐵騎數次猛沖而不潰。獻賊馬軍縱驍,難比韃子,劉進忠以卵擊石,落不著好。”王來興聽到塘兵的稟報面色一緊,覃奇功則信心滿懷如此說道。

  等了一會兒,有塘兵來見,直言道:“石砫兵臨戰結陣,馬大人居前,兩位秦大人則分居首尾督戰。獻賊急進,先鋒戰馬以鐵鏈相連,奔勢甚猛。石砫兵緊結不退,長槍探出,密集仿若猬毛。獻賊頭撥馬軍迎刃,死傷八九,后撥不戰而退。”

  “好!”王來興拍甲點頭。只看面對馬軍沖鋒而不退的膽勇與組織程度,石砫兵的素質就足以令人起敬。

  繼而又來塘兵,說道:“獻賊馬軍去而復返,下馬與石砫兵激戰。石砫兵每進五步劃一線于陣前,軍中號令過線者再退線后即斬,至今人人只是鼓勇向前,無人后退!”又道,“獻賊連退,前部兵馬散進山林,與石砫兵捉對廝殺,目前正是膠著!”

  覃奇功聞言,撫掌道:“獻賊棄馬,正如刀失其鋒。下馬散落山野,與石砫兵混戰,必敗無疑。”說著立刻向王來興拱手道,“總管,可趁此機會,速分靖和后營兵馬抄掠到劉進忠后部,斷其退路!”

  王來興知他意思,劉進忠部此時已經支離破碎,不要說短時間內復聚,就從石砫兵的手底下退卻也沒那么容易,當然對石蟆鎮鞭長莫及。戰爭的易勢往往都在瞬息之間,劉進忠部已經從能激起千層浪的投石轉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要是趙營兵馬再裹足不前,就將失去一個痛殲敵軍的大好機會。

  “傳令給王光英,要他立刻分出馬寶一哨前往天牛巖!”王來興當機立斷。王光英三哨,前哨由中軍官石濛兼任,必須坐鎮石蟆鎮守護本營。中哨哨官王進才年紀偏大,用兵保守,進取不足,唯有后哨哨官馬寶,果敢能機變,銳氣方張,讓他出擊,再好不過。

  馬寶得令,喜上眉梢。他年紀輕輕,即有諢號曰“兩張皮”,通權達變過于常人,忽得王來興軍令,哪還猶豫半分,迅捷踴躍而出。他這一哨雖為步兵,但在趙當世軍制的要求下,亦多騾馬騎乘,機動力并不差。

  半盞茶下肚,馬寶部遇敵開戰的消息尋至。這時候,羊石盤的譚文、趙‘榮貴兩部也越戰越勇。據悉椅子壩的西軍后備廖魚標部已將所部四千人全都押上了羊石盤援助楊武部,可僅僅一千人的人數優勢并沒能改變局勢,西軍兵士面對交加矢銃,陣地慢慢失守,很多慌不擇路,跌落大江,溺死者多有。

  駐兵王場的王尚禮還有八千余眾,但這些人一來大多是臨時裹挾起來的徒附,武備不修,戰力底下,二來合江縣往西,會清山的曾英已經與乘舟而來的趙營練兵營相合,亦有五千之數。王尚禮哪里敢輕舉妄動,能盼的唯有抵在前線的西軍正牌軍隊能堅持到底。

  王來興預感到今日戰事將有眉目,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只覺偌大的清源宮大殿仍然促狹了些,起身走出殿門,一直走到石蟆鎮的鎮口牌坊處,凝望蜿蜒向遠方的泥路以及那不見邊際的天空與群山,方能一吐胸腹中那緊緊憋著的一口氣。

  “報——”

  道路上一名塘兵策馬奔騰,隔著數十步便拉長了聲調大聲道:“羊石盤賊兵潰敗,賊渠楊武落水溺死,尸體為我軍鉤上,當場梟首,用以震懾余賊。賊渠廖魚標喪膽,引敗眾南退!”

  與此同時,數騎從另一方向驟至,騎士滾鞍下馬道:“天牛巖劉賊敗走,我軍趁勢挺進白鹿鄉合力反擊,獻賊難支,賊渠姚之貞棄馬登山而走!”

  覃奇功聽罷,立刻請道:“此誠為一鼓作氣攻下合江縣之良機,請總管下令!”

  王來興意氣風發,當即拔劍向天一指,高聲道:“傳我軍令,令羊石盤、白鹿鄉等地我軍擊潰賊兵,切勿戀戰追逃,徑往合江縣會聚,先進縣城者為首功!”

  一令既下,石蟆鎮的趙營本營亦隨之動員。王來興旋即找到王光英,當下只留少量兵力繼續駐扎石蟆鎮,其余兵馬全都馬不停蹄奔赴縣城。

  過了羅院子,行至天牛巖,此地除了漫山遍林的尸首,別無人蹤。此時前線馬寶差人回報,稱王尚禮已經向西退過合江縣城。王來興顧謂覃奇功道:“會清山有練兵營并曾英部數千人,截殺王尚禮綽綽有余。”

  覃奇功點頭道:“正是,我軍勝利已明,只要進到縣城,大局便定。”

  即便會清山的兵馬是明棋而非暗棋,但是如今戰略目標達到,王尚禮就算知道前有堵截,也不得不去闖上一闖。覃奇功素來信奉兵不在詐而在陣,這場仗就是他協助王來興通過排兵布陣的堂堂正正之勝。

  王來興率軍經過白鹿鄉,除了少數散逸山林無頭蒼蠅般游蕩的散兵游勇外,石砫兵與馬寶后哨還是不見蹤影,可見那一句“先進縣城者為首功”鼓動效果甚大。

  然而,就在王來興催令兵馬加快行軍速度的當口兒,從合江縣城方向傳來的突發情況令他本來的大好心情為之一墜——縣城內,石砫與三譚的兵士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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