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攻破涪州時,四川巡撫標下威武營參將曾英與川東道參政劉麟長一同撤到了南川縣。二人隨后分道揚鑣,劉麟長繼續南下,往播州宣慰司及貴州尋求播州鎮守參將王祥與貴州總兵皮熊的幫助,曾英則率部向西進入瀘州府。
曾英今年不過二十五歲,乃福建興化府人氏,其父調成都為官,他也隨之定居。西軍進犯四川,陳士奇緊急招兵買馬,曾英心懷忠義,遂散家財招募鄉勇響應。因他平日急公好義,能得眾心,迅速拉起一支千余人的隊伍,稱“威武營”,陳士奇委任他為營守備,編入標下。在護送陳士奇往重慶府的路上,威武營不斷擴充,眾至三四千人。前線吃緊,陳士奇火線提拔他為參將,令他負責駐防前線。
西軍大舉西進,威武營首當其沖,雖三軍用命、驍勇敢戰,兵士到底新募,行伍生疏,一連數戰,屢戰屢敗,曾英本人亦幾次險象環生。但他并不氣餒,判斷西軍必犯瀘州,與劉麟長分別后迅速收攏軍隊,經綦江縣退保瀘州府境內的合江縣。
瀘州府內本有瀘州鎮守參將羅于莘、瀘州衛指揮使王萬春兩支兵馬,近期成都府又派了巡撫標下參將徐明蛟率兵馳援,再加曾英的威武營,總共四部即為保衛瀘州府的川兵主力。瀘州府知府蘇瓊原本計劃會同四部死守瀘州府城,但沒料到西軍行動神速,羅于莘、徐明蛟及王萬春三部才進城,西軍馬步總管馬元利即乘舟從江上逼至,切斷外圍交通。于是瀘州府內川兵部署被一切為二,無法退回瀘州府城的曾英只能原地駐扎合江縣觀望局勢。
西軍水陸并進攻打瀘州府城,水路馬元利溯江早過合江縣,陸路驍騎營仍在途中——西軍進川發展迅猛,故而在原有精騎營的基礎上又擴充了一個馬軍營——勢必經過曾英的駐地。為避免孤軍奮戰坐困愁城,曾英退出合江縣,往縣西北方會清山轉移。可是這樣能避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西軍在合江縣除了驍騎營,尚有馬步軍總管王尚禮的大軍待動,夾在西軍馬元利、王尚禮兩軍中間的曾英部情況可謂危急。
正當曾英愁眉不展,甚至考慮向南退去播州的當口兒,江上忽有一葉輕舟來訪。一見之下,才知來人乃是趙營的使者鄭時齊。曾英此前關注過趙營兵馬的動向,還在南川縣時就曾起意聯絡趙營,因重慶府陷落太快,后撤不暇,是以作罷。眼下鄭時齊的到來對他而言正如溺水之人觸及浮木,自是要抱得緊緊的。
“獻賊勢大,我軍困在夾縫,如之奈何?”曾英濃眉大眼,長髯過胸,端的是儀表過人,可是此前一戰被西軍兵士砍傷了面頰,傷疤未消,又被近日的一系列焦心事纏擾,明顯憔悴不少。
“車到山前必有路,邪不勝正,獻賊必敗無疑。”鄭時齊說道,“獻賊要打瀘州府城,又怕我趙營兵馬自后襲擊,因此已經在合江縣東面布陣,意圖阻擊。”
張獻忠身在馬元利所部軍中,早就去了瀘州府城,合江縣戰事全由王尚禮主持。王尚禮將曾英從合江縣城逼走后沒有追擊,回還縣東,著手應對趙營追兵。
“原來如此。”曾英點頭,“無怪劉進忠、靳統武等賊昨日忽然駐兵不前。”西軍驍騎營分劉進忠、靳統武、關有才、狄三品四將統帶,劉進忠為首。曾英知他們要去瀘州府城會合張獻忠、馬元利,本做好了激戰的準備,卻不料他們突然逡巡不前。尚在狐疑,鄭時齊一言解惑,想來必是劉進忠等隨機應變,要臨時與王尚禮合作,打算先擊退趙營再走了。
“預計兩日后,戰事便將打響。”鄭時齊接著說道,“屆時還要曾大人助一臂之力。”
曾英道:“相助責無旁貸,可我所部不到二千人,要怎么相助?”他部隊的戰斗力實在不算強,遇到身經百戰的西軍,即便同等兵力下,仍是處于下風。
鄭時齊肅道:“我軍已有偏師三千人乘舟從江津縣港口出發,不日即將抵達此處。曾大人這里暫時無需著急,先等與我軍偏師合兵。”
曾英聽了,皺眉道:“三千人的船隊,勢必引起獻賊注意,縱然繞到會清山,合江縣賊寇當有防備,恐怕難起奇兵效果。”
鄭時齊回道:“曾大人勿慮,此偏師非為奇兵,就算給獻賊覺察也不礙事。”
“先生的意思是......”
“此偏師與貴部相合,足有五千數,曾大人前言夾在獻賊兩軍之間,而反過來對獻賊來說,曾大人又豈不是在他們心腹當中插了一根楔子?獻賊要拔除楔子,能選的只有兩招,一招放棄攻打瀘州府城,回攻此會清山;一招抓緊攻下府城或者在合江縣東野戰取勝,如此方能抽調出空閑兵力。以我趙營之見,獻賊選擇后者的可能更大。”
張獻忠貿然兩線作戰的破綻被趙營抓個正著,誠如鄭時齊所言,西軍一部陷在瀘州府城,一部則陷在合江縣。相比面臨趙營大兵壓境的合江縣西軍,瀘州府城的西軍無疑更容易抽身。但其眾攻打瀘州府城幾日已有進展,若旦夕調集主力回攻會清山,府城內守軍不少也一定會奮起反攻,不免功虧一簣。按照張獻忠從不吃虧的暴桀秉性,基本不可能為了一絲后顧之憂放棄到手的戰果。
“瀘州府城兵多墻厚,獻賊強攻,未必倉促能下。”曾英考慮著道,“合江縣野戰......”
鄭時齊笑笑道:“這便是我軍的事了。瀘州府城守不守得住在下不敢斷言,但合江縣野戰,我軍勢在必得!”轉而又言,“退一萬步講,萬一有變,我等還可渡船北岸退避。”趙營的偏師即將帶來舟船,曾英除了南走,又能得到往北渡江的另一條路。
“原來這一手是步妙棋。”曾英喃喃說道,“既能令前后獻賊分心,又能切斷雙方聯系,而且無論哪一邊的獻賊敗了......”
“對,那么這里就是獻賊的墳場。”鄭時齊面色凜然。
曾英這才釋容,又聊幾句,忽有人掀帳幕而入。鄭時齊看去不由一愣,原來眼前站著的竟是個輕甲高靴、英姿颯爽的女將。
“咳咳,鄭先生勿見怪,這是內子。”曾英先介紹一句,轉對那女將呼道,“瓊英,不見鄭先生在此,何故無禮。”
曾英倜儻風流,慕者眾多,但都不入其眼。其妻董瓊英出身川中大族,家私巨富,自小讀書習文不輟,尤擅搏擊。川中暴民“打五蠹”,曾圍攻董家,董瓊英臨危不亂,聚齊族人奮起反擊,指揮若定,一時聲名大噪。曾英得知后,求娶為妻,軍中更有直隸董瓊英的土司女兵數百,皆裹胸帶甲,矯健勝過男兒。
鄭時齊也聽過這對伉儷不少傳奇事跡,當下連道無妨,與董瓊英見禮后,攬須而笑道:“我軍中王總管也有伴侶,巾幗風貌不亞于夫人。他日若得相見,想必一見如故。”
董瓊英笑如銀鈴道:“當真有緣,卻要認個妹妹。”臉色一正,復對曾英道,“適才哨探來報,劉賊部突然全速奔赴東面合江縣城附近,不知何故。”
鄭時齊聞言,長呼口氣,與曾英相視,沉聲道:“看來,東面的戰事就快開始了。”
秋風拂過江水,合江縣東北大江南岸石蟆鎮的趙營本營,一派緊促氣氛。涼風冷露蕭索天,王來興正坐鎮上最大的建筑清源宮正殿。他的背面端坐著這清源宮主要供奉被稱作“大菩薩”、戰國時治水有功的李冰泥塑像,正面覃奇功、譚弘、王光英、趙‘榮貴等軍將兩列對坐。
“啟稟王總管,合江縣西面的獻賊部隊確定返回合江縣,其前部劉進忠、靳統武已與王尚禮部合流,另關有才、狄三品領別部駐后方防御。”有塘兵來報。
“王尚禮部布陣情況若何?”王來興一轉手中牛骨小刀。
“居最前,一支楊武部,駐防羊石盤。一支姚之貞部,駐防白鹿鄉。兩支賊兵都在二千上下。往后臨江的椅子壩,廖魚標賊兵四千余為后應。王尚禮本陣布在合江縣城東北的王場,估計賊數超過八千。劉進忠所部暫時下落不明。”
羊石盤在石蟆鎮西南,白鹿鄉則在東南,相對夾峙,把控當中通往合江縣城的道路。椅子壩即在這兩地之南,而王場則位處更南,將近縣城。
“總管,獻賊布陣與我等預期相仿,只劉進忠一部隱匿蹤跡,估計是想作為奇兵。”覃奇功振聲說道,“我等權且不必理會劉進忠,先攻羊石盤與白鹿鄉。這兩地距離我石蟆鎮甚近,就算劉進忠突然現身,我軍能及時支援,他占不到便宜。”
譚弘同樣道:“覃先生所言甚是,我部兵鋒已到前線,只待總管下令。”這次頂在最前方的是三譚的部隊,兵力加起來總共五千人,由譚文、譚詣指揮。譚文攻羊石盤,譚詣攻白鹿鄉。今晨他倆早早就率軍抵達預定陣地,只等進攻。
覃奇功往殿外看了看,沉吟片刻道:“先不急,眼下臨近正午,吃了飯再打。”
譚弘拱手道:“兵士們苦等一上午,士氣浮躁,如若不盡快用命,只怕失望氣沮。”他說的倒是實情,之前譚文與譚詣不止一次來請示何時行動,都被他壓了下來。
王來興思索著道:“獻賊兵馬加起來近兩萬,我軍并不占優勢,這仗慢慢打,不急于一時。”又對譚弘道,“讓譚文、譚詣耐住性子,不得軍令不要輕舉妄動。”他初次指揮如此規模的戰場,不免有些畏首畏尾,自是傾向于偏于保守的覃奇功。
譚弘無奈,答應著悻悻坐了回去。
“石砫兵到哪里了?”王來興轉問塘兵。石砫宣慰使馬萬年并沒有和其他部隊的主將一樣坐在殿內,而是親自帶兵出陣了。
“還在羅院子。”
王來興眉頭一皺道:“怎么還在羅院子?這都什么時候了?”原定計劃,本就駐扎鎮外羅院子的二千石砫兵要在二譚抵達陣地前就趕到葉子巖居中策應,如今二譚都開始催著要進攻了,石砫兵屁股連半寸還沒挪動,實在令人意外。
“據說馬大人晨起腹瀉,一時半會兒難行。”斥候尷尬回道。
王來興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喝道:“此戰攸關萬千兄弟性命,休說腹瀉,就流血也無可推諉。抓緊去馬大人那里,讓他即刻進兵,就腹瀉,也給我瀉在馬背上!”他起初的擔心果然成了現實,來自四方的這些附庸軍指揮起來確實沒有自家兵馬來的得力,無事時瞧不出端倪,一到節骨眼,各種幺蛾子就都飛出來了。
覃奇功輕咳一聲,對那塘兵道:“你就說二譚已經到位,讓馬大人及早進兵就是。”
塘兵看王來興一眼,納拜去了。王來興面有焦急,道:“覃先生,石砫兵不動,我軍前線兵力過薄,怎能發動攻勢。再拖下去,等日頭暗了,這一日就要打也打不成,卯足全力一拳打空、白白浪費一日光景,我軍士氣必墮!”
覃奇功面不改色道:“總管切莫著急,石砫兵動或不動,我等強迫不了。凡事都有后手,我軍在石蟆鎮尚有靖和后營、趙大人兩部,可差一支先補上去。”
趙‘榮貴聽了,主動站起道:“在下愿往葉子巖。”
靖和后營統制王光英亦道:“屬下愿往葉子巖。”
王來興尚未決定,忽有塘兵火速趕來,匍匐在地稟道:“總管,前線譚文、譚詣兩部已經開始攻打賊寇陣地!”
此言一出,王來興并譚弘等人臉色均是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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