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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三不(一)

  寒灰慧喜年屆七旬,本就抱恙,又遭達摩尊親亭劫難,全然支撐不住。給眾僧救回寺里,才抬到天王殿便不行了。等趙當世等人趕到,寒灰慧喜已經逝去,彼岸海寬等寺僧全體圍著他的尸體跪在殿內,流淚誦經。趙當世身為寒灰慧喜關門弟子,深感緣分淺短,亦是下跪黯然。周文赫等見狀,同樣追隨著跪在殿外庭間,靜靜默哀。

  為主持寒灰慧喜的祈禱一直持續到次日正午。這期間,趙當世及寺僧不曾挪一步路、喝一口水。左夢庚不止一次偷摸到殿口探看情形,但他曉得少林變故重大,不敢多說,雖不拜,引著兵馬在寺廟外圍看護,倒也沒有滋擾半分。

  祭過頭七后,寺內風波漸平,寒灰慧喜的遺體亦已火化,得舍利數顆,預計在塔林中新立一座身骨塔祀奉。土寇退卻,少林上下專心處理后事,寺事繁忙,趙當世便不再逗留添作累贅,帶人向寺里告辭。寒灰慧喜既然圓寂,少林上下眾望所歸,推了彼岸海寬為首,接理寺務,想來不過多久,朝廷亦會順應眾僧之心,敕令彼岸海寬繼任主持。

  “主持舍命為寺,正堪一代宗師。海見蒙主持教誨日時雖短,往后行為處事,自當以之為表率,時時自省、處處留心。”少林寺山門外,趙當世牽著馬與前來送行的彼岸海寬等寺僧告別。

  彼岸海寬單手合十道:“師弟這一去只要記著,無論前路如何,少林永遠站在你的身后。”山風呼呼,吹動他寬長的僧袍,巍然嚴正。

  柳如是說道:“師兄,往后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有你在,少林方能永保無虞。”

  彼岸海寬點頭道:“謝謝師妹。你與海見師弟,今后也要好好相處。”

  柳如是一怔,轉看趙當世,低頭輕輕答應一聲。趙當世謝過彼岸海寬,旋即下山。

  左夢庚在半山腰相迎,嘖嘖贊嘆道:“義父,聽說你在達摩尊親亭里當著無數土寇的面手刃奸賊,孩兒雖未能親眼見證,但只依描述,那壯舉如現眼前。”

  趙當世輕嘆道:“怒火攻心,情難自禁。當時若不動手,必追悔終身。”續道,“少林寺之亂能平,也虧得你及時帶兵抵達,解了重圍。義父還要謝謝你。”

  左夢庚喜道:“義父這說哪里話,有孩兒在,豈容區區土寇欺負到義父頭上!”接著拍拍胸脯,“義父,登封的這些土寇可惡至極,孩兒過幾日就率大兵,踏平他們的土寨子,為義父出口鳥氣!”

  趙當世說道:“你莫心急,對付土寇的規矩,是左帥定下的,這事還得由左帥定奪。”強龍不壓地頭蛇,嵩許是左良玉的地盤,趙當世目前鞭長莫及。

  左夢庚一想到自己老爹,倒有些怕,諾諾兩聲,轉移話題道:“義父,下山后不如往許州住上幾日。許久未見了,想煞孩兒,倒有一番衷腸要訴說。”

  趙當世回道:“這本是應該的,怎奈楚北軍務實在緊急,在少林耽擱這些日子,軍中積壓事務想必早堆疊如山,都需我即刻回去處理。我看等賊勢稍鎮、左帥歸許,我再來叨擾不遲。”笑了笑,低聲問,“你與流波還好嗎?”

  左夢庚心下一蕩,猛點頭道:“好、好,甚好!無需義父掛慮。流波賢良淑德,正是良配。”說話時候,已有些心猿意馬。

  趙當世雖有此一問,實則早從龐勁明處得知了饒流波在左府內的情形。饒流波縱然姿色艷絕,畢竟出生寒微,左夢庚早有正妻側室三房,一開始接饒流波入府,尚不敢聲張,人前只說新買了丫鬟使喚而已。饒流波暗生計較,主動請求服侍其正妻米氏,只百般討巧、萬事奉承,不出三月盡得米氏歡心信任。左夢庚沒了顧忌,隨后便將她收做了第四房,日夜寵愛自不待提。饒流波有心計,又得特勤司暗中唆使,這御夫之術玩得風生水起,即便已經相處年余,二人感情仍似新婚燕爾。

  “有饒流波這枚棋子在,倒不怕左夢庚這小子不聽話。”趙當世心想,口道:“我是流波的義父,趙營也就算是她半個娘家。我為軍事所困難去探她,過意不去。等回去了襄陽,即刻差人添置一批禮物送到府上,也算祝你二人琴瑟相諧之禮。”

  左夢庚好色不類其父,貪財卻是一脈相承,聽得趙當世又要送禮,喜不自勝,連連道:“義父休要太破費了。”立刻又道,“孩兒這里現替流波謝過義父厚恩!”

  趙當世不與他多費口水,一轉身,朝跟在旁白的張一元與盧光祖一拱手道,“二位與公子救援義舉,待趙某到了楚北,見到左帥,自有分說。”

  張一元與盧光祖忙道:“不妨事,不妨事。能為趙總兵解困,榮幸之至。”他等并不知道趙當世與左良玉實已貌合神離,只記著左良玉之前似乎對趙當世十分看重,現在聽說能得趙當世在左良玉面前的美言,自是心中竊喜,均覺沒白來這一趟。

  趙當世一眾人隨左夢庚軍隊先回許州,在許州歇腳一夜,次日告離。

  清晨許州街道人跡寥寥,頗顯蕭索。周文赫領著親養司數十騎先行,趙當世見柳如是故意落在后頭,心情不佳,轉馬過來道:“阿是,怎么不走了?”

  柳如是在馬上低著頭,消消沉沉道:“我不知走哪兒去。”

  趙當世笑道:“跟我回襄陽。”

  柳如是抬頭,眼眸一亮,隨即又黯下些顏色:“跟你回了襄陽,你接著就要把我趕回江南了。”

  趙當世想了一想,道:“阿是,你可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

  “你整日逼逼叨叨的說那么多話,是哪一句?”

  趙當世哭笑不得道:“我說過,要派人送你回江南。”正見柳如是面露失望,話鋒一轉,“世道不寧,其他人送你我不放心,你又古靈精怪不好看管。要送,也只能我來送你。”

  柳如是欣喜道:“你要親自送我回江南?”

  趙當世搖其頭:“是,又不是。”

  柳如是惱道:“什么是又不是,你盡說些空話是在戲弄我嗎?”

  趙當世笑著回道:“不是空話。只是你知道,我責在鎮守楚北,事關重大。軍中事一大摞子,每每也處理不完。想護送你回江南,少說也要抽出三四月時間方稱寬裕,眼下是決計沒有許多時間的。是以姑娘見諒,或許一時半會兒,只能忍忍,和趙某擠在襄陽,回江南,怕一時半會兒難以成行。”

  “真是個傻子,一句話都能兜轉出這么多的說辭。”柳如是暗自嘟囔,心中卻是一甜。

  趙當世一夾馬腹,催動馬蹄緩行,邊走自說:“而且這軍中事,一件接一件,要處理完,也不知猴年馬月咯。你若運氣不好,等上個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說罷,朗笑不絕,頭也不回地去了。

  柳如是聽著受用,暗想:“最好你一輩子都別處理完軍務!”一轉眼,趙當世竟已騎馬走出了十余步,這才回過神急急叫道:“趙郎、誒趙當世!等等我!”忙不迭拎動轡頭,緊緊追了上去。

  那時在山門外分別,彼岸海寬說了會給靈山寺寫信報知少林寺這幾日的經歷,故而趙當世回程沒有再去靈山寺拜訪的計劃。一行人不走原路,直接由許州南下,借道南陽府,徑回棗陽。

  一路無他變故,不過歸途中氣溫就已經低至冰點,過了兩日天飄細雪,越近湖廣,雪下得越大,及至唐子山,雪瓣已大如鵝毛,整個山巒幾乎是在一夜間就披上了白絨。雪落阻道,延誤了些時日,一行人抵達范河城時已經是十月底。

  此時郭如克已經率起渾營還駐岑彭城,范河城守備由侯大貴的無儔營、韓袞的飛捷左營及王來興屯田軍的部分兵力協同負責。趙當世入城當日,范河城外民居了無人煙,荒野雪地之間,偶爾露出幾具扭曲的尸體,內中有馬也有人。以點知面,趙當世判斷,必然有著更多的尸體掩蓋在這純潔的初雪之下,范河城近日恐遭遇了戰事。

  侯大貴、韓袞、王來興等將趙當世迎入城中,趙當世發現城內熙熙攘攘,擠滿了百姓,估計就是從城外遷進來的。據侯大貴說,趙當世不在的這段時日,有幾股回賊殘部游蕩到范河城周圍,驅殺百姓、搶掠糧秣。寒冬逼近,之前吃了大虧、流年不利的流寇們不得不趕在三九前湊得足夠過冬的物資,否則等待他們的只有不可避免的死亡。

  范河城的守兵幾次出動,驅逐了來犯流寇,但這些流寇實也是急紅眼了,敗而復來、死心塌地,最后在王來興的建議下,將城外居住的百姓攜帶存糧暫時全遷到了城內,臨時搭窩棚子居住,只要堅壁清野半個月,顆粒無收的流寇自當退去。

  誰料流寇鐵了心要在范河城刮出些油水,小股騷擾無果,便在頭目的帶領下組織了幾次大規模的攻城戰。侯大貴與韓袞等哪容得這些流寇放肆,只讓王來興帶著練兵營守城,一齊率兵出城野戰,打一次勝一次,三日前剛擊殺流寇數百人,尸體拋在雪地尚未來得及收拾。

  “流寇前前后后已經死傷近千數,縱然再渴求糧秣,頭破血流下,當也不敢再來了。”韓袞道。

  侯大貴哼哼唧唧道:“就讓這雪下得越大越好,不費我等一兵一卒,叫他們都給天收了去!”

  趙當世登陴,憑垛遠望,縱目看去,是無盡的雪白,銀裝素裹、純潔無瑕。不過,在這潔白的白雪下,卻是掩埋著無數的尸殍的修羅場。日夜積厚的大雪將會阻礙流寇進攻,也掩蓋了范河城下殺戮的痕跡。

  他正自嗟嘆,忽然瞧見遠處皚皚白雪之上似有個小黑點在移動。近了透過城樓罘罳仔細看,才看清來者是一名中年男子,面龐被一頂破氈帽遮掩看不清模樣。這兩日范河城周圍大雪封路、郁積深厚,連流寇也不曾來,偶爾進出的只有范河城回報的斥候。瞧這男子單人無馬,衣著單薄,并不似軍中人。

  身邊已有兵士對著那男子拈弓搭箭,趙當世伸手制止住他,吩咐道:“下城問問這人來路。”

  兵士下城,從開了的城門縫中走出,喝令那男子停下,盤問幾句后,留那男子獨站城下,自回城頭上向趙當世稟報道:“主公,來人不肯回話,只稱有計策要獻給主公。”

  趙當世心雖不以為然,但也有幾分好奇,便道:“讓他上來。”

  那男子上來后,趙當世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只見他四十左右年紀,中等身材,雙目內陷,形銷骨立,頜下稀稀拉拉留著幾縷胡須,甚是頹唐。再瞧他身上衣襖襤褸,腳上也仍穿著雙草鞋,看上去十分寒酸困頓,也就比流民稍好一些。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人家既然“有備而來”,趙當世也不好慢了禮數,他求賢若渴自不會管雙方地位尊卑,依然恭敬問道。

  一陣寒風吹來,那男子不禁顫了幾顫,緊接著留下了鼻涕。他對身旁兵士們嫌惡的眼神視而不見,用袖口揩了揩,方道:“下愚姓顧,雙名君恩。敢請教軍爺名諱?”

  侯大貴看不慣他,徑直呼喝:“這位便是咱范河城的主子,你怎敢失了禮數!”

  那自稱顧君恩者面現驚詫之色,連道:“哦哦,原來軍爺就是趙總兵,失禮失禮。”他話雖如此,然而從口氣中可感覺到他內心其實并無甚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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