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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少室(二)

  掐指一算,西湖一別至今已有近一年光景,趙當世雖知日后與柳如是必有機會再見,卻從未想過會在此時此刻。按他原來打算,是要將柳如是引薦給名重下的錢謙益,湊成一段姻緣。但柳如是當下既舍近求遠,千里迢迢趕來襄陽府,不得趙當世的一番苦心已然化為泡影。

  當夜趙當世心緒煩亂,思潮起伏,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才熬到破曉,連芷躡手躡腳為他打來洗漱用的溫水,卻見他已經自己整理好了衣冠。趙當世漱了口抹了臉,對連芷道:“我去去便回,中間若老周他們來尋我,你就先讓他們去堂里用早膳。”罷,徑往柳如是房中去。

  其時尚未大亮,趙當世覷得房中有燭火光,料柳如是已起,便輕敲門道:“柳姑娘可洗漱好了,趙某有事相。”

  房內沉默良久,接著是一陣窸窣,趙當世又扣了扣門環,便聽里頭道:“趙郎稍候。”

  趙當世知道女子見人需梳妝打扮,更何況柳如是這類花魁,亦不催逼,就耐心站在門外靜立。過不多久,房門打開,站在面前的仍是之前那個“裹頭客”。

  “柳姑娘你這又何苦。”趙當世跨入房門,瞧著柳如是那密不透風的打扮,哭笑不得。原以為她在對鏡貼花黃,誰想卻是在裹頭。

  柳如是復將門閉合,道:“趙郎識得我,旁人未必識得。在外頭,當個裹頭客可比柳如是來得自在快活得多。”她話時已經不似此前那樣可以拉粗聲音,細柔的吳地口音與粗獷的裹頭粗衣完全不搭調。

  趙當世道:“我與姑娘是舊識,姑娘但以真面目示人,有趙某在,無人敢惹姑娘自在。”

  “無人?”柳如是笑一聲。

  趙當世拍著胸脯道:“楚豫之間,哪還有我趙某擺不平的事,壓不住的人?”

  柳如是故意點著頭道:“那挺好,女不自在,就是給個叫趙當世的鬧的,可擺平否?”與大家閨秀不同,柳如是自沒受過正規禮數教育,與之結交的,又多是放蕩不羈的才子狂客,自不會循規蹈矩。更兼她才思敏捷,快人快語,故而口隨心動,并無遮攔。

  趙當世亦非因循守舊之人,僅笑笑道:“若是此人,趙某甘拜下風。”

  柳如是道:“識時務者為俊杰,趙總兵是真俊杰。”

  趙當世嘆道:“若非昨夜無意撞見,真不知姑娘遠來。那日在襄陽......”

  柳如是立刻道:“我在家中待的煩悶了,出來散散心,往日里五湖四海也沒少走過,想起河南有幾座名剎有故人在,因而游歷過來,那日只是恰好經過襄陽,又恰好遇見趙郎。”

  趙當世將信將疑,心里還想著錢謙益,便問:“趙某年初途徑常熟時,曾拜訪錢牧齋錢公,他對姑娘的詩句可青眼有加。”他故意提起錢謙益,目的便是拋磚引玉,試探柳如是對錢謙益的看法。

  “錢公......”柳如是遲疑片刻,還是道,“錢公之前曾來杭州拜會草衣先生,并與先生及女同游了西湖,去時還邀女做客虞山半野堂......不過,不過女終究是沒去。”

  趙當世問道:“為何?”

  柳如是回道:“虞山咫尺,隨時可見,但這湖廣、河南,動蕩不休,有些人有些景,若不提早些來見了,恐怕抱憾終生。”言畢,輕嘆一聲。

  趙當世心道:“若是這樣,我撮合錢、柳之計豈不打了水漂?”轉念又想,“古往今來足智多謀便如諸葛孔明也難做到算無遺策,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柳如是與錢謙益這條線斷了,日后再尋法子找補就是了。”如此,浮躁了整晚的心情才算慢慢平靜下來。轉而道,“本以為房中是個漢子,今是柳姑娘,趙某卻不好讓姑娘上少林了。”

  “趙郎不讓我上少林?”

  “少林岌岌可危,趙某怎能眼看著姑娘只身犯險?姑娘明事理,聽趙某一言,這幾日好生在登封不要出城,等趙某處理完少林寺事,轉回身再派人護送姑娘回江南。”

  柳如是則微微嗔怪道:“有你在,我怕什么?”一句話,立刻噎得趙當世啞口無言,“你身邊的妮子尚且敢上少林,女雖不會武藝,但膽勇自認不輸須眉,上少林,勢在必校”

  趙當世無奈搖頭道:“姑娘意決,趙某但盡保護之責而已。”反正連芷也要保護,多一個柳如是并不打緊。到這里,聽到樓下堂中喧喧鬧鬧的,想是周文赫一幫大老爺們已經用起了早膳,道:“早膳已經備好,柳姑娘若是不方便下去,我讓二送上來。”轉身要走。

  “趙郎!”才走兩步,柳如是忽而叫住他。

  “柳姑娘,怎么了?”

  柳如是站在原地,躊躇須臾,道:“你要我下去還是待在上邊。”

  趙當世愣了愣,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答道:“待在上邊。”

  “好!”柳如是應一聲,聲音里居然帶著幾分喜悅,“你要我待在上邊,就要陪我。”加補一句,“故人相見,總有幾句話不是?”

  “我要你待在上邊?”趙當世好生沒轍,也不愿再多爭執,故道,“那姑娘略等,趙某去下面拿早膳上來。”

  連芷一直站在二樓的梯口等著趙當世,一見趙當世掩門而出,歡喜地跑過來道:“爹爹,堂里早膳花樣可多,可得好好飽餐一頓,連芷已先盛了一碗粥給爹爹涼在那里。”

  趙當世點點頭,贊許道:“到底是阿芷合意。”著蹬蹬下樓,周文赫等正在胡吃海塞的親養司兵士們見狀,全都迅速放下手中粥面,肅立行禮。其中甚至有人手忙腳亂,將一碗面打翻了撲了整臉,面條菜葉掛在鼻頭耳廓上,卻不敢動手去撩,不出的尷尬。

  趙當世吩咐一聲:“用完早膳,先召集全城弟兄來待月樓門口集合,再同去少室山。巳時未到者,嚴懲不貸!”進而道,“老周,這事你盯一下。”

  連芷這時乖巧地端來那碗溫粥,道:“爹爹請用。”

  趙當世接過碗對她道:“阿芷,你收拾些糕點隨我端上樓去。”

  周文赫道:“可是給樓上那裹頭客的?這家伙什么來歷,好大排面!主公放著,也不勞阿芷妹子,就讓我老周送去便是了。”

  趙當世搖搖頭道:“無妨,到了上頭還有些話。”

  周文赫點點頭道:“謹遵主公令。”但暗自與其余親養司兵士一樣,嘖嘖稱奇。

  回到柳如是房前,趙當世自端了擺有糕點粥面的方碟,對連芷道:“你去房里把行李收拾好,等著我來。”

  連芷聽話,答應著退去了。趙當世隨即進房,才將方碟放上桌案,余光里綠影一閃,聽得一聲響動,轉目看去,不禁一怔。

  眼前,那麻布粗衣的“裹頭客”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長發披肩的柳如是——那一身鸚哥綠纻絲衲襖極襯腰肢,一雙杜鵑緞子鞋更如點睛之筆,配著色澤微紅的細腰帶,將“三吳第一流”的風采盡顯淋漓。

  “趙郎。”柳如是淡淡一笑,對著趙當世認認真真道個萬福,舉手投足儀態萬千,直讓趙當世仿佛回到了那日的西湖之畔。

  “柳姑娘突然換裝,當真有些出人意料。”趙當世退后一步,以示禮貌。

  “怎會出人意料,不是趙郎讓奴家換的嘛。”

  趙當世茫然不知所以,柳如是笑盈盈解釋道:“趙郎讓奴家下去,那便是裹頭客。而讓奴家在樓上,便是柳如是了。”

  經此一提醒,趙當世始才了然幾分,暗道:“罪過罪過,無心插柳柳成蔭。”仔細端詳柳如是,但覺她身量雖且生就一張鵝蛋臉,但兀透出點點英氣,并非是一味狐媚取饒妖嬈貨色,睦:“柳姑娘,待會兒出發,你還要換回‘裹頭客’的裝束嗎?”

  柳如是淺笑著看著他雙眼道:“不換了,從一而終。”

  趙當世又道:“衲襖長裙,怕不好騎馬。”

  “趙郎勿慮,裙下尚有褲裝,可以騎馬。”柳如是回話道,不忘調笑一句,“趙郎要是不信,可來驗看。”

  煙花柳巷女子,浮浪之語慣了,好在趙當世也是豪邁人物,不拘節,亦笑道:“柳姑娘金口一開,趙某自無疑惑。”

  柳如是是有話要敘,但兩人在房內對食早膳,全程卻無他語。趙當世吃得快,不多時就吃飽了,柳如是見了,隨著放下碗筷,道:“我也好了。”

  趙當世道:“柳姑娘收拾好了,自下樓便是。趙某先去堂里召集人眾。”

  柳如是跟他一起站起來,道:“趙郎不急,奴家結個鬟,拿上包裹就可動身。”卻是不愿離了趙當世半步。

  等柳如是在房中梳好了簡單的發髻,二人出房沿梯下樓,侍候著的連芷先是一怔,而后堂中周文赫等人見飄然而來的柳如是,個個大驚失色。

  “主公,這是哪里來的私窠子?”登封城內暗娼不少,周文赫望見那柳如是酥胸微露,云鬟半亸,似有風塵之色,還道是趙當世血氣方剛,把持不住,心想:“是了,阿芷妹子雖然秀麗,但身板瘦弱,不比此女妖嬈多姿,主公虎狼年紀,自然食之無味。”

  趙當世暗對他道:“這便是頭前那裹頭客。與我是舊識,不得無禮。”

  “舊識......”周文赫侍奉趙當世時日最長,哪能不心領神會,又想:“主公風流倜儻,四處留情,此女姿貌卓絕,既是舊識,往后在主公身邊未必便沒有一席之地,倒不可怠慢了半分。”因此快步上前,對柳如是躬身拱手道:“周文赫御下不力,前幾日多有冒犯,還請姑娘多多原諒。”

  柳如是淡淡道:“不必了,我不計較。”

  周文赫看她儀態高傲,更確信其人在趙當世心中地位非同可,再想:“先有郡主,再有阿芷妹子,現又來了這位姑娘,主公風流固然好,但一個接一個,倒有我等這班伴當好受的了。”俄而自我寬慰道,“有一個算一個,想我親養司內好歹有著二百來個弟兄,還怕不夠周全的?主公情事再盛,總難帶來二百個主母吧!”

  趙當世走到哪里,柳如是便在他半步之內,甚至比連芷還要親近模樣,親養司兵士們見不久前的裹頭客搖身一變成了風姿綽約的大美人,震驚之余無不內省,告誡自己侍奉主公身邊,今后待人接物還需進一步心才是。

  時近巳時,散在登封城內各家客棧的親養司兵士陸續來會,周文赫反復點了幾遍,沒有缺漏,趙當世便上馬起校柳如是、連芷兩匹馬緊緊隔在他左右,仿佛她倆才是趙當世的貼身侍衛一般。

  離登封縣城走西北十余里,即至嵩山之少室山麓五乳‘峰下。少林寺自隋唐以來多被賜宅田,故而除了常住院,其余所轄面積甚大,近二萬畝。依照慣例,趙當世留大部分親養司兵士暫時駐在外圍,自與十余騎沿山道徑上山門。

  路到中途,乍起一聲鑼響,一時間,無數灰袍披甲的僧眾從樹林中吶喊沖出,將趙當世一行十余騎堵在當鄭領頭一僧著寶甲、跨烏馬,手提一柄寬背長刀,大聲道:“賊寇!卸甲下馬,尚留一命!”

  周文赫謂趙當世道:“來時在外圍鄉舍,有百姓送水,怕是那時打探到我等帶甲執械,早已暗地里給寺中通風報信了。”

  正對峙間,卻聽柳如是忽喚道:“師兄!”

  經此一聲提醒,趙當世當即記起,這領頭的寶甲僧恐怕便是柳如是之前提過的少林寺首席彼岸海寬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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