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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半野(三)

  &160;輕舟之上,鄭芝龍并沒有立刻給予趙當世答復。這也在情理之中,亦官亦商亦盜的鄭芝龍不多留幾個心眼也爬不到如今位置。辭別前,鄭芝龍承諾年后會盡快給予趙當世答復,事情已到了最后關鍵一步,趙當世別無選擇,能做的唯有沉下心等候。

  趙當世隨后與龐心恭碰面,兩人找了家茶館,先大致聽龐心恭聊了聊離開趙營后的歷事見聞。總體而言乏善可陳,無非是四處碰壁、孤苦伶仃的慘事。趙當世問及趙虎刀與李匹超,龐心恭卻開始罵起了杜純臣,罵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回到壕境澳,便開始找各種理由搪塞,始終沒能履行為趙營與佛郎機人牽線搭橋的承諾,以致于趙虎刀孤身獨闖佛郎機人租地時被佛郎機人的利銃打透了肩胛骨,休息了好一陣子。

  “老刀不死心,也咽不下這口氣,執意留在壕境澳,與姓杜的孫子及番鬼周旋。我與老李覺得不是個事兒,就與老刀討論,先后北上另尋機會。”

  “老李也來過信,說去了臺灣?”

  “是,老李借廣東一帶的疍民的船偷渡到了福建,卻遇上鄭家奉旨清剿沿海起事的苗民,兵荒馬亂中被捉了壯丁,帶去了臺灣。先是關在魍港,不料港口忽遭海寇襲擊,趁亂奔逃中左掌給削掉了三根手指,后來才知那伙海寇是紅毛番鬼雇來故意與鄭家作對的倭人。好不容易跑出來,誰想運氣不佳,又撞進了紅毛番鬼的地盤,被綁去了紅毛番鬼的熱蘭遮城。紅毛番鬼見他武藝好,就把他放了,充在隊伍里去打北面的大肚國”

  “竟然如此一波三折。”李匹超的經歷太過離奇,趙當世忍不住插嘴感嘆。

  “月前他還給屬下寫過信,但說現在紅毛番鬼手下頗受重用,只是大肚國等地蠻人不好打云云。看樣子,是想在紅毛番鬼那里長期先做著。”

  “嗯,紅毛人是我營目標之一,讓老李先安身在那里熟悉脈絡也是好的。”

  說到這里,龐心恭忽然就哭了,淚水不住直將厚厚的裹頭布都浸透了小半。趙當世問道:“你哭什么?”

  “屬下哭,哭自己沒用,渾渾噩噩這許久,一無是處,辜負了主公期許”

  “這有什么好哭的。”

  “老刀壕境澳雖暫無大進展,但畢竟是我市舶司基礎在地,終歸能緩步向前;老李漂泊過后,也在紅毛番鬼手底下扎了根。只有屬下”

  趙當世嘆兩口氣道:“你要去倭國、朝鮮、琉球那面,不也是偌大天地等你開拓?好事多磨,往事如何無需過多介懷。認真對待眼前的事,才是正途。”

  龐心恭聞言,點著頭收了收凄容,抹著淚道:“話是如此,可一想到主公過了年就要走了。屬下、屬下真不知何去何從啊”說著又低泣起來。

  趙當世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禁心生幾分憐憫。這樣的年紀,卻已經遭受了天花以及一系列孤苦無依的飄零,歲月不是打磨了他的棱角而是摧殘了他本還不那么堅強的心智,他的哭并不讓趙當世感到軟弱。

  “恭子,現在給你個機會,要么隨我回去,回你堂兄手底下當差;要么繼續出海你選一個吧。”遲疑片刻,趙當世問道。

  “啊?”顯然,趙當世的這一問不在龐心恭的心理預期內。

  趙當世嘆著氣,又把問話重復了一遍,當下龐心恭立刻跪地道:“主公切莫此言,屬下既然已經選了出海,那就死也不會退卻一步。營中市舶司一日未成,屬下一日不回。除非將屬下的尸體抬回去!”

  “你當真?”茶館內已經有幾名茶客投來驚詫的目光,趙當世先將他扶起來,追問道。

  “千真萬確!”縱然淚水已經糊住了布洞,透過布洞,尚可看見龐心恭的眼珠一動不動。

  “那便好。”趙當世笑了笑,“你放心吧,離去前,我幫你把往后的事安排好。”進而道,“去倭國,我會委托那個藤信亮提攜你,此外再過兩天,不出意外的話,鄭公會給你你想要的資助。”

  “主公此言當真?”這次換做龐心恭反問了。

  趙當世笑罵道:“好小子,倒質問起我來了。”又道,“你便知足吧。往后的路,還得你自己踏踏實實走下去。為我趙營做事,非同兒戲。做的好,我今日能給你一切;做不好,明日也能立刻把你收回去,懂嗎?”

  龐心恭長長呼口氣,振聲道:“主公放心,屬下明白!”

  大雪紛飛中,杭州城迎來了崇禎十一年的除夕,杭州城內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熱鬧更勝往昔。趙當世婉謝了蘇高照邀請共度除夕的宴局,值此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他更想單純地與親近的人陪伴在一起。

  是日傍晚,城郭內的主街上人群浩浩蕩蕩在走。隊伍之前,是儺翁、儺母,他們在一大群扮演“護僮侲子”的孩子們的圍繞下帶領著人們沿街“驅儺”。在他們身后的人們,則都戴著鬼怪面具,嬉笑著扮演被驅的牛鬼蛇神。少年們尋個面具,三三兩兩擠入這歡樂的人群。坊間舍鄰家家將掛上桃符,火光沖天的庭燎也次第升起,有些調皮的孩子則搬來劈成短截的竹子,不斷向庭燎里扔,“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霎時間此起彼伏。趙當世與華清也滿臉笑容地跟在驅儺的游行隊伍后邊起哄。抬首看去,家家戶戶庭院上都豎起了長竹竿,竹竿之上,各色各型的幡子在庭火的映照下迎風招展,無數幡子同時飄動,恍如大軍中那無數的旌旗,既振奮又心曠神怡。在這個全民同慶的節日里,女孩子家也不顧什么男女之防,都相繼出來拋頭露面。遇見俊俏郎君,則含羞帶嗔,故作矜持。而那些尚自獨身的郎君們,則也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左瞟右看,尋找自己的意中人。

  “還在漢中時,府中雖也熱鬧,但也未見過這多花樣。爹爹、阿娘忙著主持府里的事,有時就連大飯我也只能與小竹她們幾個一起將就吃了。正月間,他們更是一日沒得閑,都得接待登門拜訪的客人。這個除夕,有趙郎你在,可比過去十八年都開心多啦。”

  華清抱著趙當世的胳膊,頭偏靠在他的肩頭,笑吟吟道。

  “這一年經歷的著實不少啊。”趙當世頗有感觸地嘆息,說著將華清攬得更緊了些,“好在咱倆現在能安安穩穩過這一個除夕。獨在異鄉為異客,若沒你陪著我,在這杭州城不見營中那些個老伙計,當真會覺得孤寂。”

  華清眉眼見笑,道:“我自離開了漢中,早便是異鄉里的異客了。每逢佳節,也甚是思念爹娘,可是一想到在營中與你一起,那份思鄉情不知怎的就會淡泊許多。”說完,眼神忽然一黯。

  趙當世覺察到她失落,細語相詢道:“阿清,怎么了?”

  華清搖搖頭,擠出笑容道:“沒事,趙郎。”

  走著走著,前方不遠聚眾正燒大盆松,煙焰燭天、爛如霞布,景色壯絕。一群互相追逐著的垂髫孩童見著趙當世與華清衣著華貴,擁上來齊聲禱祝祝福語,口稱“阿爺”、“阿娘”,把他倆當作爹娘,討個彩頭。

  趙當世與華清笑著將沿路在果攤上買的桃杏瓜仁、獅柑鳳桔等嚼物付給他們,那群孩童興高采烈,一并躬身感謝道:“謝阿爺、阿娘賞,祝阿爺阿娘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說罷,嬉笑著一哄而散。

  華清聽了這話,臉當即紅撲撲的,趙當世解她心曲,在她耳畔低語道:“阿清,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襄陽藩府,不過一時權宜之計,你信我,等時機成熟,我必會讓杭州此情此景,在我倆身上成為永遠。”

  雪日天暗,近暮時刻,更顯昏沉。火光沖天的大盆松仍在燃燒,側巷里,各家各戶曲房燕寢,重門洞開。每家門首懸有燈二架,十家則搭一彩棚。燈上自彩珠,下至紙畫,魚龍果樹,無所不有。家家燈火幾乎同時點燃,光亮盛大,璀璨奪目。

  仿如白日的皎潔中,華清笑了起來,笑容純真無邪。

  正旦日,蘇高照一大早就來拜年,趙當世與他閑敘少許,一起攜禮投鄭芝龍處。結果到了鄭芝龍所居公館,那里已然門庭若市,車馬盈門。趙當世將名帖并禮物都交給了管事,自與蘇高照走后門進館。里頭同樣人人摩肩接踵,攘來熙往。鄭芝龍正忙的不可開交,趙當世與他照個面又給了鄭森壓歲錢,先行告辭。隨后帶著龐心恭,去找藤信亮。找了找去找不見蹤跡,受人提醒卻在城中有名的青樓找到了他。大年初一就迫不及待行魚水之歡,倭人行事果然不同凡響。

  藤信亮豪爽尚武,在映江樓上見識過趙當世以一敵六的手段,對他有好感,更兼鄭芝龍的面子在,故而一口答應了委托提攜之事。趙當世趁熱打鐵,要龐心恭拜藤信亮為義父,龐心恭不待藤信亮拒絕,納頭便拜,三個響頭磕得青樓里的木質樓道都隱隱顫動。藤信亮既受了大禮,騎虎難下,也只能皺著眉頭認了龐心恭這個義子。

  辦完這件事,已過午時,趙當世與龐心恭回到客棧吃了些蔬脯果腹,接到了鄭芝龍的傳信,邀請他再往公館一敘。

  這次再去,公館前人馬有增無減,不過鄭芝龍本人已經轉回到了后院,偷個清凈。果如趙當世所料,鄭芝龍還是決定與趙營合作。三言兩語間,這讓趙當世殫精竭慮數月的計劃最終還是如愿以償得以實現,無疑是新年給予趙當世最好的禮物。

  “這是鄭某南安同鄉,姓林,名吾璋,字懷佩。”鄭芝龍介紹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中年人。這中年人面色白凈,美髯過胸,頭戴一頂呢帽,觀之甚有風度,“他是崇禎三年浙江秋闈得中舉人,也是當時主試官石齋公的弟子。”

  “哦,林先生,失敬失敬!”趙當世抱拳道。“石齋”即名儒黃道周的號。他本年在朝堂上與楊嗣昌因爭政見,被崇禎斥責,連貶六級,調任江西按察司照磨。雖如此,但以“胸中砰訇磊落之氣”有名于天下,稱士林楷模。這林吾璋是鄉試中選的舉人,又是黃道周的弟子,又與鄭芝龍友善,不可怠慢。

  “懷佩現為我幕客,我這兩日與他商量過了,想讓他隨趙公去湖廣,居中協調你我兩家合作事宜。”鄭芝龍笑瞇著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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