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華清郡主以及朱常法回襄陽的隊伍由趙當世親自帶領。為避免節外生枝,一切低調行事。隨行護衛的不過從趙營親養司中抽選的二十人,華清與朱常法所搭乘的也只是尋常樣式的馬車。此外,這次交接華清郡主,趙當世并未知會湖廣布政使司方面,而是僅僅派人去找了陳洪范。
趙當世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由于小心謹慎,另一方面也含有向陳洪范示好的意思。陳洪范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了趙當世的用意。迎回郡主這么一份大功勞送上門來,他當然也樂得其成,而且,他還反過來向趙當世遞出了橄欖枝,邀請趙當世送回郡主后,一并飲酒敘樂。在趙當世的布局中,陳洪范堪稱最為重要的一環,如今既然你有情我有意,一切好說。
出營前,郭如克恰好帶兵歸來。他向趙當世提出述職的請求,但被趙當世以脫不開身為由拒絕了。雖說趙當世有著要護送郡主出行的“正當理由”,但可以想見,敏銳如郭如克,心中自然也對趙當世的態度有數,權作先期的敲打。
棗陽距離襄陽并不算遠,走官道僅三十五里罷了,以馬力慢行,清晨出發,及暮便能抵達。朱常法的馬車在前,華清的馬車在后,二十余騎并行左右,走到正午,已至滾河北岸的蔡陽鋪。蔡陽鋪雖小,但唐代之前,亦曾是郡縣治所。東南方向有個白馬寺依河而建,趙當世帶人去寺里用了齋飯,又小憩的二刻鐘后,開始招呼眾人動身。
趙當世扶華清上馬車,左右不見小竹,疑問:“小竹去哪里了?”
華清笑道:“還不是拜你營中那個孟將軍所賜,當真是樂不思蜀了。”
趙當世微微皺眉道:“她是你的體己人,若無她在身邊,你行事多有不便。也少了說話的人。”
華清搖頭道:“無妨。是我讓小竹留下的。”
趙當世輕嘆:“你這又是何苦。”
“我倆能避免遠離,冥冥中必有佛祖保佑顯靈。《增一阿含經》里說,‘若有眾生知反復者,此人可敬,小恩尚不忘,何況大恩’。咱們以德行感恩佛祖菩薩的庇佑,多成人一樁美事又有何妨呢?”
趙當世聞言,默然良久,方道:“只要你心中歡喜,我便安心。”續而道,“倘若日后思念小竹了,派人來說或是修書一份,我即送她來見你。”
華清莞爾一笑:“那屆時又要勞煩趙將軍你啦。”
看到這純真爛漫的笑,趙當世的心頓然一松,只覺時間最好美好的事物也不過于此。他正自出神,那邊周文赫走上來,沉聲道:“主公,寺外有些不對。”
趙當世聽罷,回眼再看華清,華清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就縮回了廂內。他跟著周文赫走出幾步,余光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急急趕了上來。正眼看去,卻是這白馬寺的主持。
那主持是個干瘦的老僧,灰色的僧袍也不知多少時日沒清洗了,沾滿了塵埃泥漬。但趙當世知此僧平日樂善好施,周濟了遠近不少窮苦百姓,故而并不以他邋遢而有所偏見,依然尊敬合十道:“主持,貴寺齋飯清爽可口,我等感激不盡。”
那主持回了一禮,臉上有焦灼神色,道:“寺外來了一群官兵,各個兇神惡煞,口口聲聲要入寺搜查歹人。小僧們遮攔不住,知大人有勇略,特請大人出面幫忙解圍。”
趙當世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周文赫道:“來的應該是棗陽縣的團練和弓手。”
“團練和弓手?”趙當世臉一黑。根據之前楊招鳳的描述,他與孟敖曹在途中曾遭遇過一伙棗陽縣弓手,一陣廝 殺后剩了些漏網之魚。此番這些人再來,搜查什么“歹人”,極有可能出自身兼棗陽縣巡捕官的褚犀地的授意。
大風大浪經歷了無數,九死一生也不知凡幾,諒一群鄉勇弓手,趙當世當然不會有半分畏縮。他答應了主持,目視周文赫。周文赫以及十余名親養護衛當即聚攏過來,隨后緊跟。
寺門處甚是喧囂,幾個寺中和尚堵在門口,正與外頭的人爭執。內中有和尚見著了主持回來,一溜小跑上前,捂著臉哭喪道:“師父,這伙官兵好不講道理,弟子稱寺內客滿不再放行,他們卻一再要蠻橫入內。弟子......弟子還有幾位師兄弟臉上都吃了他耳刮子。”說著,將手挪開,趙當世看過去,果見他半張臉已然紅腫臌脹,可見對面下手之重。
主持緊著臉,望著趙當世道:“大人,你看......”
趙當世點點頭,大跨上前,分開眾僧,只見山門外那一簇執棒荷槍的倒真有不下二三十名官兵。領頭的一個疤瘌臉走上來,打量了一下趙當世,道:“奉縣中命令,聽說這白馬寺內有匪類劫持貴人,特來鋤奸。”
對面雖然只是個不入流的小頭目,但趙當世還是禮節備至,對他客氣拱拱手道:“在下鹿頭店參將趙當世,方才正在寺內用齋。寺內皆善僧良民,并無盜匪。閣下要尋的匪類,只怕不在此間。”
那疤瘌臉一聽“鹿頭店參將趙當世”幾個字,似乎有些驚疑。趙當世便著人取來隨身符印給他對校了。那疤瘌臉返身回去,和幾個伴當合計了一會兒,復走上來,道:“此處距離鹿頭店甚遠,不知趙大人有何貴干。”
趙當世笑道:“協守襄陽是我本職,棗陽亦屬襄陽片,我帶人巡檢,又有何妨。”
那疤瘌臉想了想道:“幾日前,我縣弓手在路上曾遭遇一伙賊寇,械斗過后因寡不敵眾,叫賊寇遁去。但殺出重圍的兄弟還記得被賊寇挾持之人的樣貌。而根據線報,這被挾持之人目前就在寺內,若與大人無涉,何不行個方便,放小人等進去搜一番。”
趙當世搖頭道:“寺內清修之地,豈可隨意打擾。我既為參將,亦有守土捕盜之責。寺內人等,我已盤查過,并無異常,閣下等大可放心。”
那疤瘌臉猶不死心,這時候,周文赫輕咳一聲,原本聚在寺內的二十名親養護衛當即一股腦兒地從寺門魚貫而出,分列趙當世左右。這些人個個精實魁偉、身高體長,與體態各異的縣兵們面對面一比照,仿佛鴻鵠與燕雀之別。
縣兵們見此情況,氣勢上瞬時間便短了七分,那領頭的疤瘌臉勾頭勾腦看了看,早前對付和尚們的猖狂嘴臉已然化為烏有。很顯然,他沒有料到趙當世本人會在白馬寺。
“趙大人固然有守土之責,但我巡捕司卻有自家的章程。白馬寺大人進得,我等也進得。若大人以一言就將小人等打發走了,上峰那里沒法交代。此間苦衷,還望大人諒解則個。”那疤瘌臉如是而言,看得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向上頂了。
巡捕司法治全縣,于情于理,不要說趙當世了,就白馬寺主持也沒有理由將縣兵們拒之門外。當下之所以相持難決,純因趙當世個人積威所致。然而縣兵們不退去,他也就沒法帶人出發,若誤了時辰,屆時要進城勢必要費些周章,這就與他一開始低調行事的想法有所抵牾。
面對不愿退讓的縣兵,趙當世不由有些動氣。正值此時,背后傳來一聲:“爾等可是要來尋我?”
一聲既出,立時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趙當世心里“
咯噔”一下,看過去,只見朱常法正手執折扇,搖頭晃腦地從門內走出來。適才親養護衛都給周文赫招徠到了一起,是以他行動并無人限制。
朱常法的突然現身,令趙當世有些無所適從,他輕咳一聲,對朱常法行個禮道:“世子爺。”
縣兵那邊同樣起了一些騷動,幾個弓手小步跑到疤瘌臉身畔,附耳說了兩句,那疤瘌臉尋即挺起了胸膛,提高聲調道:“據幾個突圍出來的兄弟說,這位公子,就是當時在官道上為賊寇所劫持的貴人。”近而冷笑一聲,“且不知趙大人又怎么會與他在一起呢?”
這伙縣兵來白馬寺的目的趙當世心知肚明。必是褚犀地通過暗中調查,估計出了趙營與劫持案有干系,而今又通過線人,摸清了趙當世出城的行程,想派人來此一網打盡,以“人贓并獲”為由,狀告趙營行不軌之事。至于其人最終目的為何,則往小了說可以敲打趙當世,鞏固他褚犀地在棗陽的地位;往大了說,則將趙營的駐地徹底逐出棗陽也不無可能。
這褚犀地果然不是尋常角色,只論這見縫插針的本事、以及對于前后脈絡的判斷力,就足稱人才。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褚犀地還是低估了趙營的應變能力。
當下朱常法揚聲道:“我半道為賊寇所挾持,若非趙大人及時搭救,將我從虎陽山帶出來。等你們這群窩囊廢找到我,我怕早已是冢中枯骨了!”
那疤瘌臉聞言驚詫,遲疑道:“你說趙大人救了你?”
朱常法冷笑道:“不然呢?難道他還要劫持我不成?”旋即又道,“趙大人忠肝義膽,既救了我,也誅滅了虎陽山的賊寇。而今正是要送我回襄陽,且不知你幾個堵在這里,算是何為?”
那疤瘌臉固然吃驚,但聽他說話張狂刻薄,心中不快,哼道:“我等雖晚了一步,卻也輪不到你小子說三道四。再口出狂言,休怪爺爺以妨公之罪將你拿了。”
趙當世心念電轉,感到今日之事或許可以由朱常法做一個了斷,趁機道:“這位兄弟切莫口無遮攔。這位公子是當今襄王的世子爺,我等豈能擅處皇胄。”
這話從趙當世嘴里說出口,公信力自然十足。那疤瘌臉先是沒料到趙當世會在白馬寺,現在又萬萬不想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張狂少年居然是襄王世子。一時間端的是局促難安。他身后幾名伴當見勢不妙,再度圍上來,幾人小聲議論了,忽然改顏換面,堆笑著上來分別向趙當世與朱常法賠禮道歉。
“小人等辦公心切,糊涂了腦袋。認錯了地點認錯了人,冒犯了二人,還請恕罪。”那疤瘌臉現在是一臉諂媚,臉上褶皮堆在一起,說不出的難看。
“公辦中難免會有些紕漏,諸位一心為公,傾心竭力,我趙某佩服。至于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和公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趙當世佯笑擺手,轉看朱常法,“世子爺大人大量,也不會與你們計較。”
朱常法冷冷看了那群縣兵幾眼,不發一語,轉身又走回了寺內。
那群縣兵面面相覷,片刻之后,由那疤瘌臉帶著急匆匆走了。趙當世臉色一沉,招呼周文赫道:“準備動身。”說著,暗中又道,“你派人去找老龐,讓他分出些人去棗陽縣。你只需傳話給他,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這是與褚犀地的第一次交鋒,由此看來,左思禮當日所言,并不完全是夸大其詞。褚犀地能在棗陽縣枝繁葉茂,確有幾把刷子,今后絕不能再以等閑視之。自今日事始,趙當世已不得不將他作為一個不亞于戰場敵人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