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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巾幗(三)

  嘉陵江洄灣東側的沿口鎮三面環山,所有道徑均是開山而出。開山修路,人力物力耗費繁巨,故而沿口鎮向外起伏崎嶇的狹窄小路居多,能夠行車走馬的主徑僅僅向東延伸的一條罷了。

  因曾為縣治,為了車馬方便的緣故,前朝的官員們愣是一錘一砸,硬鑿出了這一條像樣的主徑。說是主徑,實則比起正經官道,依然不值一提。才出鎮口,這主徑還算寬敞,但越是遠離鎮子,不知是當初修筑時偷工減料還是確有地形限制,總之逐漸變窄。尤其是向東越過注入嘉陵江的支流、南北走向的岳池水后,道徑寬度陡然下降,最寬處也只能堪堪容三馬并行而已,直到普安鎮,分出向北去岳池縣以及向東北去廣安州的岔道后才又變寬。

  從岳池縣出發的郭起柱部先是南下進入普安鎮,休整外加刺探軍(情qíng),及至真正踏上前往沿口鎮的路,才感到道阻且艱。

  “龜兒子。”郭起柱牽著馬,慢慢走著,不時抬頭看看前方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部隊有些心急。他雖然對定遠縣不陌生,但掰著手指頭算,距離上一次去沿口鎮,也約莫有個三年了。那時候,他便覺著沿口鎮的路不好走,與附近州縣大相徑庭,不曾想,幾年過去了,這道路非但沒有拓寬修繕,反而更加荒蕪廢弛。若非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看著夾雜于枯草殘雪之間的那些砌壘在道邊的那些凌亂的磚石,他還以為自己走的是一片亂墳崗。

  沿口鎮交通主要靠水路,可縱然如此,陸路也不能如此不予重視。郭起柱一想起沿口鎮那些個腦滿腸肥,笑起來見牙不見眼的商賈縉紳,心中就老大不痛快。都是些慳吝的鐵公雞,不知把錢都藏到哪里去了,撥一些出來,修修路,也算是積(陰陰)德的福祉。這不,路況這么差,耽誤自己行軍的速度,若趕不上救他們,怕便定是他們因吝嗇遭了報應。

  “鹽灘溪還有多遠?”岳池水頗長,“鹽灘溪”是它在沿口鎮邊上這一段的別稱,郭起柱是川人,自然知曉見到了鹽灘溪,沿口鎮也就咫尺之遙。

  位于隊伍前方的塘兵很快回傳:“鹽灘溪已在望,前部距離不過半里。”

  雖說行軍陣列基本上都是長蛇式,但因著道路狹窄的緣故,郭起柱的一千五百人被拉的格外長,頭尾之間相隔將近一里,郭起柱本人的位置處于隊列中部偏后,由此可知,按照目前的行軍速度,他至少還需要一炷香的工夫才能看到鹽灘溪。

  放在往(日rì),頗具作戰經驗的郭起柱是萬不敢任由隊伍拉長到這種地步的。如果真要是敵人突襲而至,不等自己軍令下達到全軍,部隊早就給截成數段,失去控制了。

  只是經過周密的查探,郭起柱確信留在沿口鎮的“趙賊余黨”不過寥寥,他一直要求最前方的一個百人隊保持戰斗序列緩緩推進,可以想見,即便“趙賊余黨”(奸jiān)詐(陰陰)險,想趁著己軍立足未穩來個當頭一棒,己軍也有能力抵擋并爭取到充足的時間完成全軍轉換乃至于反攻。

  一炷香的時間轉瞬即至,期間,按例回稟的塘兵提供消息,沿口鎮港口風平浪靜,沒有只舟片甲出港的動靜。由此可見,“趙賊余黨”依然滯留于沿口鎮,不論他們是尚未反應過來還是打算拼個魚死網破,對于郭起柱而言都無所謂。他對今(日rì)收復沿口鎮的結果從沒有半分動搖。

  鹽灘溪東面的一段道路最為促狹難行,郭起柱很早就傳令事先集結,重新整頓后再過橋渡溪。

  集結地是道徑中一處難得的小壩子,但這里最多也只能容納下五百人。郭起柱乘馬趕到壩子,糾集起五百人,至于剩下的千人,則在后方沿路原地休息待命。

  壩子再向西,會經過號稱整條道路最為狹窄的一條山峽“長溝”,通過了長溝,即可到鹽灘溪邊,走已有的石橋過溪。

  郭起柱精于算計,他稍作分配,從五百人中擇出精壯百人,作為先驅,等過了鹽灘溪,把住了對岸,再從后面抽取五百人后繼而上。這樣的話,等六百人過了鹽灘溪,便能夠毫不駐足,直撲近在咫尺的沿口鎮,而百的后續部隊,慢慢過峽渡溪即可。沿口鎮的趙賊不過數百,以自己六百善戰銳卒攻之,豈有不勝的道理?

  百人先鋒隊早有建制,很快就組織完畢,郭起柱以一百戶帶領先走。自己繼續停留在壩子,而留在后頭的部隊,則交給一名都司統帶。

  斥候已有傳報,長達半里的長溝中不知何故,停放了許多板車、羊角車,上面層層疊疊,堆著無數麻袋。戳開麻袋查看,內中大多為干草、糧秣或是豆子。這些小車為數不少,一簇簇幾乎完全堵塞住了長溝原本就不寬的道路。

  面對來歷不明的眾多小車,郭起柱起先滿腹疑竇。他心思縝密,最先想到的便是“難道賊寇想要火攻?”干燥的冬季、滿車的干草、狹長的山峽,怎么想都是發動火攻的三要素。郭起柱從未遭遇過這樣的(情qíng)況,一時有些舉棋不定。可沒吃過豬(肉肉)還沒見過豬跑?他想起書中記載的那些耳熟能詳的火攻案例,當中一個關鍵環節乃是伏兵,試想若無伏兵突然出現引燃干草,他前期準備再充分,又能濟得甚事?有了這個指引,他不再猶豫,差人立刻細細搜尋了長溝的上下左右。兵士滿山排查,就一塊浮動的草皮都掀起來看過,最后確定長溝內外,沒有賊寇埋伏。

  這樣的結果反讓郭起柱有些詫異。賊寇堆積這些小車,難道并不是為了施展火攻?

  他仔細想了想,最后倒是苦笑一聲,暗諷自己風聲鶴唳,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膽小了。在沿口鎮的不過小股賊寇,想那趙賊,能馳騁至今,怕還算有幾分膽色,可現在自己面對的,不過對方陣營中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頭目。一個做賊的小頭目罷了,會有什么能耐?恐怕是警戒工作沒做到位,臨時得知自己率軍襲來,心慌意亂下無計可施,只能破罐子破摔,想出用糧車阻道的伎倆。為的什么?為的自然不是那“高級”的火攻,僅僅是“卑微”的拖延時間。

  這么一想,心中寬慰不少,隨后塘兵又報,言說沿口鎮的港口似有異動,賊寇貌似想跑。郭起柱認為這(情qíng)況有力印證了自己的想法,賊寇不過是使了一招拙劣的拖兵之計。

  沒了后顧之憂,在郭起柱的指示下,先鋒隊很快就在堆積的小車中清出一條小通道。這小通道僅容一人過,可對于矯健的先鋒隊而言,眨眼間也就過去了。

  前方傳報,先鋒隊已至鹽灘溪邊的石橋,聽指令渡溪。郭起柱下了過溪的軍令,自己也著手帶著小壩子上新調整出的五百人開始行動。因為聽說了沿口鎮賊寇想跑的軍報,郭起柱的心中微有焦急,想這收復失地之功,若不帶幾顆賊寇的腦袋,說出去如何服眾?懷揣著想砍些腦袋功上加功的想法,郭起柱十分不希望看著賊寇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即便不提腦袋,這批最后的賊寇手里定然也有著許多財寶,(身shēn)為官軍,光天化(日rì)下打劫不敢,但這東西從賊寇手里過了一遍,自己再拿過來,就心安理得了,白白任由它們飛了,豈不可惜!

  所以,先鋒隊一開始渡溪,“殺敵心切”的郭起柱就帶著五百人鉆進了長溝。本(身shēn)狹窄又有許多小車阻塞的長溝幾乎被靜候前方回報的這五百人填滿了。

  半刻鐘后,先鋒隊有塘兵回報全隊順利過溪。

  一切進展完好,郭起柱號令手下五百人繼續前進,等六百人在鹽灘溪西岸集合完畢,收復沿口鎮的功勞算是緊緊攥在手中了。

  豈料,郭起柱才邁出兩步,前方警報迭至,細聽之下不(禁jìn)愕然,已過溪的那百人先鋒隊此時已經遭到賊寇圍攻。

  發動攻擊的,正是李延義及其所部五百趙營兵士。

  此時,他一手執弓,一手搭箭,口中不斷高呼——

  “殺敵!”

  沿口鎮距此地很近,之間的道徑也頗寬敞平坦,故而李延義在鎮中整頓好了兵士,壓根不用埋伏,率軍一個沖鋒,便已然搶到了官軍先鋒隊的跟前。

  官軍先鋒隊即便早有作戰的準備,可著實沒料到沿口鎮的賊寇蓄勢待發已久。往(日rì)里,只數百規模的賊寇,遭遇上官軍,無不是望風而逃,能憑借地理與堡壘抗衡一二的已經算膽肥兒的了。像這種主動沖出來野戰的,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驚訝歸驚訝,這支官軍到底是郭起柱營中首屈一指的精銳,自然不會因此而怯戰。在那帶隊百戶的指揮下,這百人五個一組,組成二十個左右的小團體以對抗三面圍殺上來的趙營兵士。他們具著棉甲,形制十分醒目,相比之下,穿著五花八門棉衣棉襖的趙營兵士就寒酸多了。李延義主管的后營,平時作戰要求幾乎沒有,所以武備方面的要求比起諸戰兵營差了一個檔次,且隆冬時節,有保暖的衣物已算奢侈,何談其他。不過,防護差歸差,可這數百人三面而來,各色各樣的棉服混雜在一起,反倒更具聲勢,令心緒未定官軍摸不清人數。

  李延義手起一箭(射射)倒一名官軍,隨即收弓抽刀(挺tǐng)(身shēn)而上,手下兵士也皆呼喝著殺向官軍先鋒隊。那先鋒隊百戶分遣兵力,四下調配,扛住了趙營兵士最具沖擊力的第一次進攻,心中有數,大聲激勵官兵:“兒郎們,小雞屎兒的賊寇,(日rì)他仙人板板!”而后開始慢慢將早前的劣勢扳回。

  說實在的,第一波沖擊沒能奏效,已在李延義預料之中。他這五百人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不足二成,而真正刀上染過血,砍過人腦袋的,怕是屈指可數。即使當下人數是官軍的數倍,說要在短時間內擊潰官軍,也絕無可能。很顯然,那官軍先鋒隊的百戶也覺察出趙營兵士戰斗力不足為懼,所以心下安定,想穩扎穩打,堅持等援軍到達。

  官軍打的主意李延義也清楚,他自然不能讓官軍后援趕到,一百人的官軍尚且如此難啃,更何況上千。他之所以要放棄沿口鎮現成的防御工事,選擇主動在此截擊官軍,另有想法。

  他的想法體現在當前這支官軍先鋒隊(身shēn)上,只要一個字就能概括——拖!

  自己的兵力只有五百,以這五百人的戰斗力,最多只能拖住百人規模的官軍,而從眼前的(情qíng)形看,四百來趙營兵士與近百官軍混戰,僅可稱勉強與敵。若是再多出個五十官軍,只怕登時便要處于下風。好在過橋的這頭一批官軍,不多不少,正在可承受范圍內。

  這百人的官軍先鋒隊此前已經離開石橋二十余步,趙營兵士有意從三方施壓,慢慢將他們((逼逼)逼)向更遠的位置,那官軍百戶是個機靈的主兒,很快發現不對,大聲疾呼:“別讓他們過橋!”

  可事(情qíng)已晚,他這百人被四百余敵人死死壓制住,再想向石橋方向前進一步都稱艱難,更別提在話音方落之際,趙營陣后已有一股兵力,一陣颶風也似,早已橫插過來,搶過了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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