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統籌整個戰局的主帥,趙當世不會猜不到熊萬劍與白旺的一籌莫展。而他之所以遲遲沒有出現在江邊親自參與渡江的戰斗,只因正在接見一個人。
這個人三十出頭年紀,面色瘦削,寬袍大袖、外裹裘襖,穿著很是得體富貴。他由龐勁明引薦而來,自稱孔慶年,來自對岸沿口鎮的孔家。沿口鎮作為渝北一個重要河港,商人自免不了在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孔家就是這些商人中的佼佼者,乃沿口四大商幫中臨安幫的龍頭。
此臨安非指浙江的臨安,而是云南的臨安府。孔家本世居云南臨安府的石屏州,僅在三代前因為經商徙居到了沿口鎮。一開始,趙當世以為孔慶年前來的目的是為了就戰事進行交涉,孰知相談之下大跌眼鏡,這孔慶年此行居然不為罷戰,而為引戰。
“閣下可否將適才言語再說一遍?”趙當世與坐在左側的昌則玉對視兩眼,有些不可思議道。
那孔慶年看上去十分冷靜,點頭即道:“明日亥時,我家將在北面石盤渡置舟船十余條,足可在短時內渡軍,屆時還請貴部前去渡江。”
這一遍再說,趙當世算是聽明白了,原來孔家是來私通的。
“無功不受祿,請閣下說明白點。”趙當世正身說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最淺顯易懂的道理,孔家人世代為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定然對趙營有所求。而趙營一無錢二無貨,有的只是暴力機器,趙當世與昌則玉其實已經對孔慶年將要說的話猜到了個大概。
孔慶年沉吟片刻,撩袖拱手道:“我家老爺希望貴部攻入沿口后能對我孔家網開一面。”言及此處垂目,“僅此一項不復所請,貴部若還需糧秣錢銀,開個口,我家必盡力籌措。”
話說到這份上,趙當世心已了然。和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這孔家的想法與此前施州衛的忠路覃氏如出一轍,歸結到底四個字——借刀殺人。
沿口鎮各路商人之間有什么糾葛趙當世不清楚,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孔家已經到了不借助外部的暴力就無法繼續在鎮上立足的岌岌可危時刻。
事實上,這種危險十余年前就已初露端倪。
沿口鎮在嘉陵江的中的地位其實有類于山東運河旁的臨清。臨清因處運河漕運的重要節點而興盛以至于富甲天下,沿口對貨物的吞吐量即便比不上臨清,但同樣利潤巨厚。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商賈都看重此地的通衢地位,無不殫精竭慮希望取得對此地貨運的壟斷地位。經過上百年的紛爭角逐過后,最終傲立于沿口商界,能分到一杯羹的僅剩下四個商幫。外人自難想象,從當初多如繁星沙礫的商賈演變成現下的四個商幫,其中官、商、盜等等之間的腥風血雨、千回百轉絕對堪稱一次縮小版的改朝換代,且體量雖小,內中爭斗角逐的激烈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說已在沿口鎮定居三代,但相較于其他三個“根正苗紅”的川商商幫,孔家作為主導的臨安幫還是被視作外來戶,時長被人以滇商稱之。好在孔家前幾任家主睿慧聰捷,愣是以自身的才智在沿口站穩腳跟且帶著臨安幫不斷蓬勃發展。可樹大招風,臨安幫越壯大,對于其他商幫而言,便日益成為眼中釘肉中刺,無不欲除之而后快。往年,因孔家上下打點得宜,尚且可保家無虞,但到了今年,新任重慶府知府王行儉上任,卻是一意偏袒川中本土商人。尤其是與孔家針鋒相對的李家,出身南充,漸有取而代之之勢。屋漏偏逢連夜雨,加之數月前,孔家送壽禮的使者在蜀王朱至澍的宴席上失翻了庭中蘭锜,致使蜀王幼子拇指受傷,孔家在川中的境遇頓時一落千丈。
眼看著孔家勢蹙,沿口各方勢力開始趁熱打鐵,使勁渾身解數開始不斷壓榨孔家在沿口的生存空間,好些一直依附于孔家而存的小商家也一夜變臉,改換門庭甚至落井下石。內外無援之下,孔家免不得節節敗退,就在趙營來的一月前,孔家上下甚至還開了一次宗族會議,商議是否該遷回云南。雖然遷回原籍之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孔家的窘困由此可見一斑。
作為孔家內堅定的留川派,孔慶年自始自終就沒有考慮過半點回云南的可能性。照他的話說,老祖宗來沿口時可是一窮二白,光憑著赤手空拳都能打下這份基業,自己不過守成之輩,尚有家底支持,境遇再差也差不過當初,怎么就堅持不住?也因孔家有著類似他這般的堅守者一直不肯妥協,孔家才能至今依舊苦苦支撐著,而趙營的到來,幾讓孔慶年有峰回路轉之感。
他的想法很簡單,借趙營的手,將李家等幾個出頭椽子全都除掉。待生米煮成熟飯,善后的事可遠沒有當下處境來的棘手。
當然,事情的原委,孔慶年沒必要對趙當世全盤托出,趙當世也不會追問。趙當世只要明白孔家的利益點所在即可進行權衡。他盤算了一會兒,最終答應了孔慶年的請求。
之所以答應,攻取沿口鎮不過是眼前事,趙當世想到的,更加長遠。
他想要利用這個孔家,在川中插入一根楔子。
在趙當世的構想里,趙營出川的落腳點將在湖廣。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拍拍屁股出了川,從此與四川再無瓜葛了。作為湖廣的上游,四川對趙營而言,其重要性絕不亞于木之根、水之源。有些事,很早就應該布下,即便當時并沒有想好它們日后會產生什么樣的作用,但趙當世的直覺告訴他,多一條線、多留一條路終歸不錯。他入川,為的絕不僅僅是躲避圍剿、收攏勢力,他更希望的是留下自己的種子。
送上門來的孔家,對趙營而言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孔慶年的心中事趙當世想不到,同樣孔慶年也猜不出眼前的這個年輕將領在盤算什么。然而這些都不重要,萬事開頭難,只要雙方在攻取沿口鎮這件事上先達成了一致,往后事、往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