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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螳臂(一)

  隨著“彭彭彭彭”一連串的悶響,官軍陣地前石迸土飛,掀起的泥土“嘩啦嘩啦”不斷從半空揮灑落地。

  滿頭沙礫的官軍游兵在面對靠近到一定距離、開始射炮的武剛車顯得極為狼狽,一個個早失去最初的張狂。面對堅固異常、龐然大物般的戰車,他們零星的反擊幾乎微不足道,慘白的臉龐透出無助的惶恐。

  慷慨激昂的秦雍瘋了也似,將一把腰刀揮舞得閃爍無形,他目測距離,口中大呼:“梯隊,預備!”他話音一落,緊緊靠著他的幾名塘兵立刻按照節奏吹響了小號,號聲一起,先鋒隊中的近百名兵士同時應和。這些兵士每三人一組,每組手里都提溜著一架趕制出來的竹梯。

  從武剛車空洞發炮的近十門小型佛郎機清一色填裝散彈。每打一發,隨車的炮手就將空膛的子銃取出,開始清膛降溫,并填入新彈。這一來一去時間不短,可即便得到喘息機會,單衣輕甲的官軍游兵依舊難以堅持。

  流寇們有武剛車,這著實出乎侯良柱的意料。趙當世舉目眺望,發現城下不遠,侯良柱的帥旗遽然輕搖,緊接著,深壑拒馬后的游兵們全線撤退,全數分散到了后陣的兩翼。

  趁著官軍游兵后撤的當口兒,在秦雍的急令下,近百名趙營兵士從武剛車后相繼鉆出,貓腰前進,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道道溝壑。他們出現不久,廣元城上,官軍火炮的下一輪齊射開始。炮聲實在太過響亮,秦雍不由捂上了耳朵,可每次剛一捂上,隨之又情不自禁要揮刀指揮,兩耳依舊洞開。他緊蹙眉頭,咬著一側的牙口,忍受著足以震破耳膜的巨響,跟著架梯的兵士沖出了武剛車。

  卜一出來,還沒跑兩步,只聽身后轟然炸響,一股強大的氣流推著他摔向前方,絲毫沒有反抗的可能。他撲倒在地,連滾五六圈,及時繃緊了身體才不至于直接滾落前方幽暗深邃的溝壑中。趴在地上猛然回首,只見后方黑煙沖天,適才那輛掩護著自己的武剛車已是支離破碎,連帶著圍繞著這輛武剛車的數十名兵士一并粉身碎骨。

  “我沒事,架梯!”秦雍伸手摳出滿嘴的泥沙,張嘴呼喝。此時此刻,他周圍并無塘兵追隨,是以雖竭盡全力,可聲音依舊在貫徹天地的響聲中湮滅無聞。還好他手舞足蹈,引起了兵士們的注意,還在前進著的兵士們見他無恙,故而也安下了心,繼續按計劃行動。

  官軍的火炮這一次直接摧毀了兩輛武剛車,不少僥幸逃生的趙營兵士從熊熊燃燒著的戰車殘骸后奔出。這一次,官軍的游兵復出,輪番射擊,一時間,趙營的先鋒隊的勢頭大大受阻。

  幾枚彈丸“叭叭”打在秦雍腳邊,濺起的砂石全都彈到他臉上。他渾然不知,蹲下身,沖身后招手。這時候,已有十來架竹梯搭上了溝壑,從后而至的先鋒隊兵士只在上面踩踏一下,就借著反作用力跳到了溝壑對面。有許多兵士跳得太猛,收不住腳,刮擦到了拒馬鹿角的尖頭,劇毒閃電般襲遍全身,他們尖嚎著跌落深壑,那發自內心的絕望之聲甚至沖破了喧囂,傳到了雙方每一個兵士的耳中。

  “咚咚咚咚”

  正膠著時,旌旗蔽空的二營陣中不失時機地開始大規模擂起戰鼓,雄渾的鼓點聲一下一下,與兵士的心跳節拍相合,莫名給人帶來強烈的勇氣與動力。李自成重重喘了兩口氣,怒罵:“侯良柱個賊慫,真個狡猾。”以游兵詐敗,適時而出——在如此驚醒動魄的情況下還能臨時施展計策,侯良柱的確有兩把刷子。

  “先鋒隊若挫,則我兵鋒便挫。”田見秀到底年輕,即便有看清局勢的能力,仍不免將焦慮掛在臉上。

  趙當世見二人向自己看來,觀察前方道:“先鋒隊尚有數百,路徑未及鋪開,自后添油只是徒然。”如此說著,視線忽而向西面一轉,舉鞭而指,“方才官軍游兵退卻兩側,我見其等在西面秩序稍亂。這時再出,官軍西面軍陣目測因此有所紊亂,不若以馬軍沖之。”

  侯良柱在前方部下了重重阻礙,但為了不自困一隅,也為了便于臨時調整甚至利于追敵,他在兩側只是簡單布置了防線。趙當世心細如發,從細微處察覺到了機會,因此提議。

  “不可。”田見秀當即反對,“官軍留兩側,自有防備。但看其兩翼布軍甚眾,若突入,未必有利可圖。”

  “非也!”趙當世毅然反駁,“你只見其兩翼人眾,卻沒見他陣列排布。兩翼人雖多,卻呈長條,自西面而入,厚度并不大。且侯良柱本陣居后,當中一片,皆為散落在前的游兵,如何能當我銳騎?”

  “可縱然突入,侯良柱本陣層層守護,亦無機可乘!”田見秀清秀白皙的臉頰因為激動微微泛紅,不依不饒與趙當世爭辯。

  “此言差矣。此一突,目的不在侯良柱,而在于我軍之先鋒隊。”趙當世依然堅持,“從西突入,自東而出,可直接擾亂官軍游兵腹背,其驚懼自疑時,便是我軍的大好機會!”

  田見秀聞言不答,抬眼看向一臉弘毅的李自成。李自成思量須臾,拍髀定策,高喊道:“一只虎!”

  “末將在!”居于后列的李過聞訊打馬上前。

  “你即刻安排馬軍,準備沖陣!”

  李自成才說完,趙當世又道:“此去殺敵為次,迅捷為先。是以出戰者不宜過多。五百騎足矣。”

  李過聽他這么說,面有難色,這時,一將催馬而來,眾人視之,此將方頤闊口、英姿奪目,不是年輕的闖營將領高一功是誰?

  “小將愿往破陣,為闖王張我闖軍軍威!”高一功聲音十分洪亮,滿是自信。

  若換做其他人,李自成可能還不放心,但請戰的是高一功,他半點疑慮也無。這高一功在闖營為將頗久,及至其姊成為李自成的妻子,才開始平步青云。最初,諸將都認為高一功不過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僅僅靠著與李自成的姻親關系方得以身處尊位。只是,這種猜疑與輕視隨著高一功逐漸展現出的過人能力而消弭殆盡。不提高一功本人在諸多戰斗中表現出的足智多謀與驍勇善戰已足以服眾,他在組織、統帥方面的天賦也讓人啞口無言。

  崇禎九年二月,當時還流竄在北的李自成遭到洪承疇的全力追擊,和混天星從陜西澄城、郃陽、宜川一線西行,經慶陽到達固原鎮,隨后又抵達寧夏海原縣的干鹽池。干鹽池筑有城池扼守通路,守軍頗眾,李自成在這里與左光先、柳紹宗兩部激戰,受到重創。若非寧夏官軍在節骨眼上兵變以及高一功率偏師在固原幾天內拉起數萬人馬,及時會合增援,李自成怕早就葬身在了那里。所以,說智勇兼備的高一功是闖營目前最受器重的年輕將領,毫不為過。

  李過與田見秀等對高一功的請戰也沒有什么異議,高一功志得意滿,昂首跨馬而去。過不多時,只聞號炮一響,高一功率領五百闖軍驍騎脫離了大軍陣列,如離弦的箭般直插官軍西方側翼。

  戰場上,所謂奇兵妙計,指的并不是掩人耳目的偷摸行為。實質上,就算敵方哨探、主將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也無法在短時間內調動龐大的軍隊進行應對。是以,戰場上所言及的伏兵奇兵,大多數時候,并不是躲藏于山石、林木間,而是就排布在主陣側方或后方,只不過出現時機出人意表罷了。就如當下,高一功等數百騎光明正大直擊官軍側翼,對于難以應變的官軍而言,已算是一支奇兵。

  兩軍相對距離并不遙遠,對于疾馳如電的高一功等,更是轉瞬即至。官軍的兩側,多為各土司招募來的土兵狼兵,往日里山地作戰為主,很少直接面對大量的馬軍沖鋒。而高一功所帶的這五百闖營馬軍,均為闖營中最為精銳的重甲騎兵,人甲馬甲俱全,訓練也非常有素。

  幾乎不需要高一功的什么指揮,所有的闖軍馬軍依照多年磨練出來的默契,習慣性地將陣列越聚越攏,直到從一開始的散陣徹底匯聚成接近錐形的沖擊陣型。膽氣兼人的高一功就處在錐形陣的尖端部分。

  官軍顯然沒有料到二營的馬軍敢主動沖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高一功領著五十騎士,怒吼著首先沖散了位于最前方的一部官軍。那部分官軍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趙當世看得熱血賁張,傳令陣內的兵士擂鼓助威。震人心扉的鼓聲轟然響起,受到鼓舞的二營兵士們也開始隨著鼓聲大聲鼓噪,為高一功等人喝彩助威。

  負責西面守御以及備戰的官軍軍官感到不妙,驅動兵士向高一功部圍攏。然而這些出身窮山惡水的官軍們終究沒有受過嚴酷正規的反騎訓練,不知道如何面對人馬合一的騎士,往往是才殺到身前,就被快速沖撞過來的戰馬嚇跑了,偶爾有幾個膽大的舉槍刺來,均被高一功手中那輪轉如飛的長矛挑開。

  這就形成了一個很有趣的情況:上千號官軍步兵揮舞著各色兵刃追著高一功等一眾騎兵,可就是無法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只能氣喘吁吁地追在后邊徒勞奔跑。眼見高一功又突破一層又一層的官軍陣列,幾乎要向侯良柱的中軍指揮部進行沖擊!

  這下侯良柱手下的中軍坐營官坐不住了,他急忙調來一隊五百人的弓弩手,準備亂箭射殺二營騎兵。起先不射箭,怕的是混亂之中誤傷到受面大得多的己方兵士,而今主帥有難,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不過高一功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他審時度勢,并沒有繼續朝侯良柱那已經嚴陣以待的中軍方向沖擊,而是虛晃一槍,調頭沖到了另一部人數眾多的官軍隊列中。

  這一下,官軍的陣勢就如同炸開鍋一般混亂不堪,僅僅五百人的馬軍,就將人數數千的官軍前部攪得天翻地覆。這無疑給予了原本信心不足的二營兵士極大的鼓勵。他們拼命搖晃著手中的兵器,撕扯著嗓門給自己的袍澤打氣歡呼,全軍的精神面貌登時間煥然一新。

  田見秀環顧著城墻上下倍受鼓舞的鎮兵,這才領悟到了趙當世的用意,同時眼望著高一功于無數官軍中來回沖突、恣意縱橫的身影,忍不住贊嘆一句:“真虎將也!”都是年輕人,看著后起之秀高一功慢慢爬到自己前頭,他心胸再開闊也免不了忿忿不平,但是當下見其人神采如此,亦從心中服膺。

  那一端,正在苦苦支撐的秦雍也看得熱血沸騰,他發現官軍的前部軍已亂,感到是個機會,便向戰意已有些動搖的先鋒隊兵士們大聲激勵:“弟兄們,官軍已亂,不若此時殺將過去,更待何時!”

  看到高一功等友軍如此勇猛,當下先鋒隊兵士們大感振奮,斗志重燃。咆哮著再一次向前方挺進。數十架竹梯幾乎是在幾個呼吸間就架滿了溝壑。

  按預定計劃,一旦策應秦雍的先鋒隊穿過障礙,高一功等就得及時撤離。果然,高一功一早就知道趙當世的意圖。他私下觀察,也覺得效果已經達到,又見侯良柱中軍似乎隱隱有兵士調動的跡象,便決意不再戀戰。唿哨一聲,知會所有騎兵兄弟準備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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