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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同枝(二)

  一道閃電劈開雨夜,白光一閃間,楊成府發現了不遠處的官軍。雨點接天連地,濺在臉上,幾乎迷得他睜不開眼。耳邊狂風肆虐,配著隆隆如雷的馬群奔騰之聲,震天動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時,不到二百步內,高迎祥是不會下令騎兵沖鋒的,但這次,也許是情緒焦躁使然,也或許是輕視官軍的戰斗力,大致三百步時,前部沖擊的軍令就急不可耐地發了出來。

  因為陰雨,其時天已全黑,撒開馬蹄奔馳著的闖營騎兵們并不知道距離官軍前列還有多遠,他們甚至連官軍的移動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著不時劃過天際的電光,抓住霎那間的光明辨認一二。

  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開闊,躍馬當先的一部騎兵同一時間也最多容下三五騎并駕齊驅。在劉哲的指揮下,闖營的數千騎兵分為五撥,數量從頭到尾,依次遞增,大致呈一個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劉哲靠前,楊成府與趙營的二百騎則被分配到了第二撥的隊列里。

  楊成府從沒打過這樣的仗。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著坐下馬匹瘋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識地捏緊了韁繩。也不知道沖出了多遠,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陣紛亂。

  “賊慫的!”

  “沒卵子的直娘賊!”

  各種污言穢語仿佛約定好了一般,不約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來。與之同來的,還有各類金屬的撞擊聲。楊成府努力眨巴眨巴雙眼,無數兵刃擦出的火花在這潮濕的環境下依然清晰可見。

  很快,慘絕人寰的哀嚎聲紛至沓來,從前路的各個方向傳入人耳,在這昏天黑地下,令聞者心中發毛。

  “第一排接敵了。”楊成府緊張的想著,直勾勾盯著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會成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員?他全神貫注,絲毫不敢分心,馬上的身子前傾,虛坐于馬鞍。左手攥緊了韁繩,右手則全力抓著彎刀。

  “來了,來了。”巨大的壓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開始計數。然而,還是一樣的凄風苦雨,胯下的戰馬卻逐漸放慢了腳步。

  騎兵沒了速度,只會成為更加顯著的目標,楊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馬匹。不過那戰馬卻似犯起了脾氣,原地踏著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沒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現,楊成府緊繃著的神經立時反應,右手一揚,不偏不倚,正中掠來的黑影。相交處,虎口巨震,彎刀幾乎拿捏不住,只聽馬嘶驟起,再看之下,一匹馬搖搖晃晃走到自己右邊后,倒地死了。

  馬上沒人,楊成府松了口氣,原來自己的戰馬之所以停步,是因為前方有同類阻擋。與此同時,后方大股紛亂的馬蹄聲盈然入耳,后軍將至,再不動身,黑夜里無法辨認敵我。原地不動,就不被袍澤誤殺,也得被沖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馬,孰料這時候,前方猛然傳起一道道歡呼,透過風雨細聽,竟是官軍敗退,自家騎兵已勝的消息。

  只靠第一撥百人不到就沖垮了官軍,楊成府直到現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輕視關中官軍不是沒有理由。

  礙著漆黑一片,闖營的騎兵沒有追擊,也無法追擊,背后撒足奔馳著的騎兵們紛紛收住了馬勢。官軍既退,包裹嚴實、防雨防風的數十盞氣死風在大軍中點亮起來。明亮的燈火就如顆顆繁星,點綴在無垠的黑幕里。

  楊成府在亂哄哄的人馬中急切地四處張望,俄頃一騎擠出匝匝人堆,來到他面前,馬上的人高興地喊道:“二哥!”

  借著左近的亮光,楊成府努力忍著淚水,責怪般在揚招風的兜鍪上輕輕敲了一鞭子,道:“個瓜娃子,說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見了?”

  楊招鳳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馬也走得亂,我也不知怎的,就與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邊的幾位大哥仗義,為我指點一番,才得以尋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該是咱倆都沒死。”楊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嚴厲,“接下去緊緊跟著我,不許離開三步外。”

  楊招鳳還沒來得及應諾,數十步外的騎兵陣內突然人仰馬翻。

  “敵襲,敵襲!”驚叫聲起,喇叭聲也起。

  楊成府聽到身邊一個別部老兵狠狠罵了一句:“狗日的官軍使的好伎倆!”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這黑燈瞎火的環境下,闖軍找官軍的目標難,反過來,官軍也難尋不斷快速移動的闖軍蹤跡。官軍將領狡詐,以退為進,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誘后詐敗。闖營人馬雖小勝,但迫于黑暗,不可能縱兵追擊,只能是再度集結。而官軍就趁著闖軍燈火亮起,目標靜止密集之時再次打擊。事實證明,收效不錯。

  風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軍不住地朝亮光處拋射箭矢。闖軍人馬交錯,對于這些猝然而至、難覓蹤影的飛矢防不勝防,短短幾個呼吸,光楊成府看在眼里的,就已有十幾人栽下馬來。不止是人,戰馬的目標大,中箭的更多。受驚的馬匹開始癲狂跳躍,密密麻麻的闖軍頓時陷入沸亂。

  “滅燈,滅燈!”

  在損失了近百騎后,闖軍們終于回過神,找到了受襲的癥結所在。數十盞氣死風相繼熄滅。隨著最后一點光明的消失,天地間再次陷入的無盡的黑暗。

  很明顯,官軍怯于近戰,失去了明顯的目標,又零星射出幾茬亂箭,并未再對適時向后挪移陣線的闖軍造成殺傷。楊成府抹一把臉,氣喘如牛,呼喚一聲:“鳳子!”

  “二哥,在呢。”

  聽到這個聲音,楊成府就安心了大半。這個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有時候,他會因為楊招鳳出類拔萃的表現而自慚形穢,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對親弟弟的成長倍感欣慰。于他而言,誰都可以拋棄,包括趙當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干過一次——但只有楊招鳳,是他難以割舍的至親骨肉。細細想來,這些年,要是沒有自己的極力保護,青稚又略顯孱弱的楊招鳳說是有一百種死法也不為過。

  高迎祥及時調整了戰術,讓劉哲分出一撥人,向右側游移了一段距離,然后亮起燈火,主力大軍則靜悄悄地隱蔽在黑暗中觀察情況。等了好一陣,除了呼嘯的風雨,打在劉哲等騎兵甲胄上的,并沒有期望中的箭矢。

  劉哲謹慎,起初還道是官軍小心,但隨著亮起的燈火逐漸變多,他和高迎祥都確定,自己百分百是給這支狡猾的官軍擺了一道——對方早已趁著闖軍驚疑不決的時機,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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