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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雄雉(二)

  趙當世飛身阻止,卻已太遲,倏忽一影不知從何處出來,跳起一腳,踢在劉孝竑側腰。劉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進勢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紅。那影再起,夾手奪過壓衣刀,將之甩到一邊。這兩下兔起鶻落,雖未能徹底阻止劉孝竑自戕,但見劉孝竑兀自呼氣,性命當是無恙。

  驚魂稍定,細視出手之人,卻是周文赫。周文赫總領的夜不收,外派時擔任特勤偵查人員,在內則充作趙當世親隨護衛。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觀色,瞧出劉孝竑頗受趙當世青眼,故此反應敏捷,第一時間出手阻止。

  “快去請大夫!”趙當世三兩步跨上前,囑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劉孝竑已開始癱軟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劉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難言之隱,趙某絕不相逼。”

  劉孝竑嘴唇發白,閉目不答。趙當世憑著往日經驗,給他先行止血,劉孝竑雙眉緊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卻漸漸平穩下來。

  不多時,一個大夫急急趕來。聽周文赫介紹,此人曾經給郭虎頭拔過入頸之箭,擅長治外傷,在營中名聲極好。

  趙當世喚了劉孝竑幾聲,見他抿嘴不語,便不再說。托付給大夫與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發覺他面色凝重,低聲詢問:“這人如何安排?”

  “還是帶回后營安置。”趙當世略一停頓,說道。

  “是。”

  周文赫領命,趙當世反問:“你似有話說?”作為一個下屬,越職追問上級絕不明智,但趙當世看得出他憋著慌,就給他個機會。

  “屬下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語氣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詭譎,讓人聽不出任何的情感。當初在金嶺川就追隨著趙當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長相也不顯眼,所以比起侯大貴、郭虎頭等出頭較晚。不過在順利完成了幾個甚是不易的任務后,趙當世卻發現他是個可塑之才,而且性格處事,擔任特勤類工作再適合不過。從這樣的人嘴中主動說出的話,勢必要緊。

  “你說吧。”這時兩人走入一個偏室,左右空無一人。

  周文赫應聲道:“不是屬下嘴碎,想咱趙營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都指揮你更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們殺到哪里,哪里便雞犬不留,那些個平日里穿金戴銀、裝模作樣的鄉紳、儒士,見了咱們還不是屁滾尿流?整日里念叨著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說,營里一個弟兄、一把刀、一匹馬,都勝過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揮你現在卻對那個小白臉低聲下氣,弟兄們看在眼里,著實不快!”

  他與侯大貴等人一樣,也是大字不識一個,想說“望風披靡”,出口卻成了“雞犬不留”;想說“高冠博帶”,話到嘴邊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銀”替換。雖用詞粗淺不當,意思卻很明顯,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趙當世為何禮遇讀書人。

  這樣的想法,在趙營中并非個例。趙當世留意到,隨著后營中收容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委任給他們的任務越來越重,原先在營中處于權利壟斷地位的軍中老人中,已有許多牢騷滿腹。

  數日前,因為清勾新兵的軍務,侯大貴與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給何可畏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與軍中二把手侯大貴針鋒相對,可趙當世有意偏袒,話里行間都向著何可畏,同時喝斷了幾次惱羞成怒意欲動粗的侯大貴。究其本因,縱是侯大貴無理,但這一場下來,諸將聽在耳里、看在眼里,無不驚詫——何可畏是什么東西?手無縛雞之力,刀都沒拿過,靠著一張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貴頭上去了。再這樣下去,趙營豈不是要翻天?

  侯大貴是趙營中武將領袖,以他為標桿,以下各級軍官無不驚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營時的幾十個老弟兄為甚。他們跟隨趙當世最久,資歷最老,也最受信任。趙營發展至今,里頭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軍官身份。可以說,趙營不單是趙當世的趙營,同時也是他們的趙營,一直占著統治地位他們自然滿意,可一旦出現威脅,他們的抵觸情緒也最大。

  周文赫,金嶺川七個鐵桿老兄弟之一,即便與侯大貴交情泛泛,涉及到團體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貴一方。他一番話,實質上代表了進川前入伙,如今在營中占主導地位的軍將們的心聲。

  讀書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貴等,往上數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兒的主兒。不要說識字,書都沒摸過,對讀書人唯一的印象就是:當官前崖岸自高,從不拿正眼瞧人;當官后則變本加厲,只會荼毒百姓,欺負他們這種“老實人”。

  是以從賊后,遭過迫害的就將怨氣盡數撒在讀書人身上,也不辨對方品性究竟如何;沒遭過迫害的,反正也對讀書人印象不佳,樂得幫著迫害,順帶牟利。這樣的風氣蔓延開來,就算對讀書人尚存尊敬、同情的人,也不敢吱聲。與讀書人站在對立面,似乎就成了天經地義的事。

  周文赫說完話,依舊氣鼓鼓的,呼吸沉重。趙當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聽說過包公嗎?”

  說起其他人,周文赫可能沒聽說過,但包公是什么人?大街小巷說書都說爛了,秉公忠直的故事那是三歲小孩一清二楚。他點頭道:“屬下知道,是青天大老爺,為國為民的好官。”

  趙當世“嗯”一聲道:“你說他是好是歹?”

  周文赫脫口而出:“自是大大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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