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遠在南邊的安平秋日也算明媚,可那浸骨的潮意卻從未消散過,這一日夕陽淡淡浮散在天邊,兩只大雁遠遠而去,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此刻在洛王府的一個院落中,格外寂靜,院內別致寧靜,只一看,便知住著極為重要之人。
就在此時,穿廊那便漸漸走近兩個宮裝婦人,為首者容貌端莊,穿戴素凈卻不失氣度,只眉間似乎總是似蹙非蹙的模樣,平添了幾分愁緒。而其身側的婦人則容貌驚艷,穿著麗而不俗,眉間一只恰到好處的花黃更顯柔美。
守在門外的宮人看見了,連忙上前屈身行禮道:“王妃,王側妃。”
洛王妃溫和頷首,這一刻,夕陽那溫暖的余暉投在她的側顏上,更添舒服。
“小皇子如何?”
門口的宮女聞得此話,恭謹地低頭小心答道:“這幾日余大夫來瞧過了,小皇子吃了藥已好了些,只是仍舊怕這傷寒會再加重,這些日子穆側妃都守在小皇子身邊——”
洛王府嚴氏聞聲隨和地點了點頜,語中輕嘆道:“難為她了。”
話音落下,眼前的軟簾被宮人掀開,嚴氏攜著側妃王有珺一同進去,只見屋內擺設華而不奢,樣樣拿出來,都比嚴氏這正妃房里的東西精致講究許多,嚴氏對此并無太多停留,不過順而一眼蓋過罷了,倒是身后的王有珺,看著眼前琳瑯滿目的模樣,眉眼的笑雖是一如既往地溫柔賢淑,可心底卻滿是酸澀。
側妃穆氏所居的地方雖清幽安寧,卻是占地不小,因而直跨過層層的門,才到了穆氏此刻所在的里屋,一掀開簾,地龍裹挾著獨特的梔子香味襲面而來,只見一位年輕的婦人坐在床沿邊,臉上難掩倦色,卻是頗為安寧地看著手邊的搖床,雙手靜靜地伏在搖床的邊沿,一雙眸子一動不動,仿佛眼前的襁褓便是她的一切。(注:穆氏是鄭文的妹妹,為了避人耳目,還是隨繼父姓穆。)
夕陽的暖芒從格窗探入,靜靜地為這一幕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芒,卻是讓人更能從婦人的臉上看到那為人母的光輝。
“側妃,王妃和王側妃來看您了。”
身旁默然侍立的小丫頭抬頭看到進來的人,連忙低頭輕聲喚了一下,這一刻,伏在搖床邊的穆瑤才抬起頭來,看著簾后的二人,當即緩緩站起身來,眸中略帶歉意地屈身行下禮去。
“不知王妃與珺姐姐來了,嬪妾有失遠迎。”
看著眼前柔弱的人兒,哪里還有從前剛進府時那般無拘無束,揚聲笑著的樣子,嚴氏看著這一幕,想著自己這半生,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漸漸從心下升起。
同是女人,同是王爺的女人,眼前的側妃穆氏,也是個可憐福薄的人。
若說起來,她這般家族敗落,不受夫寵,只余下一個冰冷王妃頭銜的人,實在是沒資格可憐眼前這個集萬千寵愛的穆氏。
可即便穆氏自入府得盡了洛王的心,卻是在最好的年華時,未曾替王爺生的一個子嗣,幾乎從入府之后,穆氏便沒少求醫問藥,用盡鄉野土方,好不容易在如今這并非韶華的年齡替王爺生下一個皇子,孩子卻是自小體弱,三天一小病,兩天一大病,直好好熬到如今半歲的模樣,又患了這霸道的傷寒。(注:傷寒不是風寒。)
想到此,嚴氏不由心下嘆惋,眸中也更體貼了幾分。
“起來吧。”
說著話,嚴氏端然走上前,低頭間看向襁褓中小小的嬰孩,不由露出溫柔而慈愛的笑來,伸手間探了探孩子的頭,仍舊有些微熱,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
“看來,小皇子的確是好了些。”
說著話,便已有人端上兩張錦凳來,嚴氏與王有珺各自坐下,二人隨即將自己帶來的補品都送了上來,寒暄了幾句,便見小丫頭奉上了藥湯來。
穆氏看著那藥湯,當即將孩子從搖床中抱出來,一邊哄著,一邊攪了攪丫頭手中的那碗藥湯,隨即舀起一勺朝孩子嘴邊遞。
眼看著孩子不肯好好喝,穆氏只得強自送了點進去,卻是引得孩子哭出聲來,進了嘴的藥業全被吐到嘴邊,打濕了穆氏的帕子。
正在穆氏為難時,一旁的王有珺柔聲道:“不如讓我來吧。”
穆氏聞聲看過去,對上王有珺安慰的目光,心中頓時升起感激,這些年來在王府中,起初她與側妃王氏并不相熟,倒是百無聊賴,后來機緣巧合下二人漸漸熟識,王氏便越發像一個親切的姐姐,待她體貼又照顧。
便是這小皇子出生,王氏也常常來探望,不知不覺間,小皇子一到了王氏的懷中,便聽話的很,讓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有些羨慕了。
“那便勞煩姐姐了。”
王有珺溫柔點頜,小心翼翼將孩子接過,聞著熟悉的味道,懷中的小人兒似乎漸漸平靜了一點,只是有些微的抽泣,就在此時,一個溫柔舒緩的小調從王有珺的喉中低哼而出,仿佛是南方的小謠。
穆氏看著王氏低首間,眉目如畫,攜著一種母親的光輝,微微泛著暖意。
漸漸地,感覺到懷中的孩子平靜了許多,王氏一邊哼唱著,一邊小心翼翼將藥喂入孩子的嘴中,孩子雖也有些抵觸,卻是沒有了方才那般激烈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盞藥湯用完,王有珺將湯匙遞回去,隨即掏出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著孩子的唇邊,輕輕地,柔柔地,一股淡淡的馨香隨著觸感一點一點吸入孩子的鼻中。
“姐姐總是比我有法子——”
聽到穆氏的夸贊,王有珺笑了笑,將孩子遞還到穆氏懷中,嚴氏看著眼前祥和的一幕,也是頗為滿意。
這些年來府中一向和諧,不像旁的府那般烏煙瘴氣,做主母的,總是該欣慰的。
“好了,你這些日子守著小皇子也累了,該歇息的還是要歇息。”
嚴氏覆手于穆氏手背上,輕輕安慰了兩句,隨即起身拂了拂裙子道:“我們便先回去了,有什么缺的,只管著人來說便是。”
穆氏聞言將孩子遞到大丫頭手中,感激而恭謹地應是,眼看著嚴氏與王氏二人緩緩走出去,這才緩緩下禮。
走出房外,天色已然有些暗下來了,沉默中,嚴氏一邊走著,一邊探手覆上王有珺的手背道:“未想到,你很會哄孩子。”
王有珺的手冰涼而冷,嚴氏正要詫異相問,便聽得身旁的王氏溫和出聲道:“嬪妾這一生與孩子無緣,哪里會哄孩子,只是小皇子喜歡聽嬪妾的小調罷了。”
聽到這看似平靜而溫柔的話語,嚴氏知曉這話語之下的心酸悲苦,正如去歲失去兒子的她一般,如今女兒已然十一,若非那一場病,如今她的兒子,也該十二了。
覆下眼眸中的悲傷,嚴氏握了握身旁王氏的手道:“你還年輕,孩子總會有的。”
聽到這句話,王有珺順從點頭,可一顆心卻是越發冷硬。
總會有的?
自她入府以來,表哥極少去她院中,更莫說留宿了,即便留宿,表哥方出院子,便立刻會有身邊的人緊盯著她,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湯。
這么多年的避子湯喝下去,再年輕的身子,也不可能會有孩子了。
旁人如何能體會她不堪為人道的痛苦?
從她設計,卻反被那顧硯齡反算計開始,表哥對她那點可憐的情意便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憎惡,憎惡到連她與他的孩子,也不能容忍。
這些年來,她早就心如死灰了,已然是年過而立的人,人老珠黃了,恩寵什么的不過是過眼云煙。
唯獨孩子,是她心中的心結。
她不像身旁的嚴氏那般看的開,沒了夫寵,沒了兒子,也能將一顆心寄托在吃齋念佛上。
與她而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誰都可以生下孩子,獨獨這洛王府,誰也別想生出來。
因為他們,都得為她這些年沒能生下的孩子陪葬!
第三日,入夜,隨著一聲瘋癥幾乎扭曲的驚呼聲響沖破夜色,響徹整個洛王府,繼洛王與正妃嚴氏的嫡長子去歲因病夭折后,好不容易求下一子的側妃穆氏,也失去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作為母親,她只能呆呆抱著那早已冰冷的小小身子,當蕭衍趕去時,便只能看著穆氏如同癡傻之人般,穿著單薄的衣裙,緊緊抱著那個死狀可怖的孩子,獨自坐在床沿邊,手中捏著絲帕,一點一點擦拭著孩子嘴邊吐出來的東西,嘴邊還殘存著母親那般慈愛而泛著溫暖光芒的笑意。
似乎這一刻,她仍舊能感受到孩子在死前,高燒驚厥的模樣。
可一切,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