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上旬,遼東再一次傳來捷報,由遼東總兵顧敬明所派出的精銳騎兵出擊二百里,逼近地方左部大營,而身先士卒的副總兵顧子涵則生擒韃靼部長四人,隨即于半月后,在韃靼再次逼近遼河以東時,顧敬明使用計謀,乘人不備偷襲了韃靼的糧草大營,一把火將那大營燒的極為慘烈,使得韃靼不戰而敗,直撤退至五百里以外。
一時之間,顧敬明的威名如星星之火般,漸漸傳入了韃靼部落之間,使得敵人戰戰兢兢,每每遇到顧敬明軍隊的旗幟,便會望風而逃,以至于不過數月,顧敬明便帶領著部下贏了大大小小十幾場戰役,在眾人眼中幾乎是戰無不勝。
在這樣赫赫的戰功之下,建恒帝龍顏大喜,當即封顧敬明為長寧伯,而每每沖鋒陷陣,勇往無前的顧子涵則被升為了錦州總兵,圣旨一下,便當即由御前的人百里加急送往前線。
顧家從那一刻起風頭極盛,對于從前的戰神郭家儼然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這瞬間成為了一把鋒利的刀,直直逼向顧太后,使得郭太后越發不安起來。
下發圣旨的第二日,欣然的意味還未從皇帝的心頭退散,建恒帝一下朝,批完了奏章,便當即命樂坊的人前去乾清宮的東暖閣侍奉,用以助興。
悠揚而好聽的琵琶聲如落盤的玉珠般漸漸升起,東暖閣內的掐絲琺瑯云蝠紋三桃式熏爐燃著淡淡的龍涎香,打開軟簾,便是和著暖意的香味絲絲扣扣地滑過鼻尖,讓人心曠神怡。
建恒帝眉頭難得舒緩的靠在軟塌上,右手微微屈起,支著自己的額際,享受的闔著眼,而在其兩邊,便坐著數位樂師,唯獨一位身著粉紫宮裙的少女坐在其面前,懷中自然而美妙的抱著一把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眉目間溫柔而姣好,唇角勾起淺淺的笑意,指尖撥彈間,便是一首絕妙的好曲。
建恒帝聞曲指尖微微屈動,漸漸墜入那曲聲中,直至少女的素手朝著弦心一劃,才到了一曲終了之時。而方才那曲調,似乎還猶在耳畔,猶如綠嫩芭蕉葉上的露珠,輕輕的滴落。
“好,彈得甚好。”
撫掌之聲陡然在閣內升起,宮裙少女看到建恒帝贊嘆的笑意,不由微微頷首,羞赧而溫柔道:“嬪妾的曲子只是尚入得耳罷了,難為陛下坐在此聆聽了。”
建恒帝聞言當即朗聲大笑,隨即點著眼前似嬌似羞的少女道:“你這若只算是尚入得耳?只怕就無人彈得好了。”
原來,這彈琵琶的少女正是開春由浙江巡撫選送入宮,美名傳入皇帝耳中的淑女衛氏,自從位列妃嬪后,便憑著美貌與琵琶得到圣心,連連晉升,一年未滿,便已到了如今,坐上了如嬪之位。
如嬪,如嬪,只從這封號,便能看出此女有多如皇帝的心。
此時的如嬪聞言微微含笑,恍然間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微微抬頭,嬌俏的脫口道:“從前宋淑女的琵琶比嬪妾更好,嬪妾聽了,也是自愧不如。”
“哦?”
皇帝聞言微微挑眉,眸中不由浮過一絲好奇與期待道:“哪位宋淑女,朕竟是不記得了。”
如嬪聞言眸中微微浮過一絲遺憾,卻還是笑著道:“只可惜了,宋淑女當初也不知怎的,莫名落了選,那樣好的琵琶,陛下卻是聽不到了。”
話音一落,皇帝眸中微微浮過一絲不豫,只覺得有幾分掃興,隨即淡淡瞥眼看向身旁一直默然不語的馮唯。
“淑女落選也是尋常之事,愛妃為何要用莫名二字?”
陡然間,建恒帝似乎回味到什么,微微轉眸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底不易察覺地泛起深意,而一向性子單純,與世無爭的如嬪聞言也未作多想,只是眸中劃過一絲少女的猶疑道:“回陛下的話,從前嬪妾與宋淑女入宮時,被分到了一個屋內同住,宋淑女相貌在一眾淑女中最為明艷出挑,性子卻又極好,待嬪妾如妹妹一般,唯獨一點,宋淑女與嬪妾的家世在淑女中寒微了幾分——”
說到這兒,如嬪陡然笑如清新的茉莉花苞一般道:“不過入宮乃是選德,選才,因而那時我們一眾淑女都覺得,宋淑女當能入宮,有幸侍奉陛下。”
建恒帝聞言,平靜的眸子中微微泛起寵溺的笑意,隨即笑著道:“既然落選必有落選的道理——”
說著,建恒帝招了招手,乖巧的如嬪與貓一般,靜悄悄地上前去,建恒帝將如嬪攬入懷中坐下,將大手包裹著如嬪的纖手道:“既然聽不得便聽不得,朕覺得,愛妃的曲子便是這世上最好的,日后朕也只聽你的。”
少女聞言嬌羞的頷首,唇角卻是微微抿著溫柔的笑意。
“好了,彈了這會也累了,先回宮歇息吧,晚上朕便去陪你,可好?”
懷中的少女聞言當即懂事的點頭,隨即含笑的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行下一禮,這才抱著建恒帝親自賞下的那唐代傳世琵琶下去了。
直至那嬌柔的身姿消失在閣內,眼中的笑意卻是漸漸地從建恒帝的眼角隱去,隨即取而代之的便是黑沉。
“馮唯。”
陡然的聲音將一旁的人驚得一愣,隨即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子道:“奴婢在。”
建恒帝眼角似笑非笑,看起來冰冷而瘆人,此刻正微微偏首,左手倚著軟塌的扶手,淡淡地看著眼前的馮唯,不緊不慢地問道:“開春采選淑女入宮一事,是誰負責?”
馮唯聞言身子不由一僵,卻是強撐平靜的垂下眼眸道:“回陛下,得蒙陛下信任,此事是陛下親自交予奴婢來辦的。”
建恒帝淡然地“嗯”了一聲,隨即又不咸不淡的問了一句:“那你沒有什么話要與朕說?”
容貌出挑,身懷才情,這般的女兒家,卻是落了選,讓他竟白白錯過了這樣的人。
這對于極好帝王顏面的建恒帝感覺到了幾分不暢。
“你們都先退下去。”
眼看著皇帝臉色漸漸下沉,侍立在閣內的宮人都越發忐忑不安,如今聽得皇帝的吩咐,當即松了口氣般,連忙行禮,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閣內的氣氛達到了冰點,幾乎漸漸凝滯般,就在馮唯額際微微浸著冷汗時,建恒帝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怎么?難道你如今也敢背著朕,演一出昭君出塞了?”
“奴婢不敢!”
馮唯幾乎是雙腿顫抖的跪了下去,明明已經是極有臉面的掌印太監,可在建恒帝眼前卻依然如從前般,滿是敬畏。
這一幕落在建恒帝眼里,倒是微微滿意了幾分。
“陛下明察,奴婢一向膽子小,哪里敢收受賄賂,將選入天家的各位淑女們分為三六九等,不平的對待,奴婢更不敢當著陛下的面,為一己私欲,將人故意落了選吶。”
話一說完,馮唯當即“砰砰”地叩首起來,直到額頭微微滲著烏青,建恒帝這才淡然道:“那你說說,如嬪口中的宋淑女,又是為何?”
馮唯原本抖如篩糠的身子陡然僵在那兒,不由畏懼地抬起眼,卻是冷不丁對上建恒帝審奪與冷沉的眸子,當即驚的一個激靈,連忙埋下頭道:“奴婢,奴婢不敢欺瞞陛下,是——”
不知是太過緊張,還是屋內的地龍太暖,眼看著馮唯紫紅的袍服微微浸著水漬,漸漸地蔓延出一塊來,建恒帝才漸漸聽得馮唯小心而忐忑的聲音。
“是淑女們初選入宮時,偶然遇到了進宮面圣的淮王,淮王當時便召那掌管淑女的內侍前去查問。”
建恒帝眸中漸漸地氤氳著霧沉沉的意味,卻還是淡然道:“問了什么?”
馮唯身子顫抖越發厲害,不由拿袖子抹了抹額角的冷汗,頓時濕了一塊兒。
“淮王殿下當時問,問了如嬪小主是哪家的女兒,后來便又轉而問了那位宋淑女,再后來——”
馮唯說著說著,背便越發朝下伏,以至于最后伏地,傳出悶悶的聲音來。
“淮王便說,聽聞宮中選妃制度嚴謹,即便落選也是常事。”
說到這兒,馮唯幾乎是用了命一般,當即斂聲不敢再繼續下去,而此時的建恒帝也漸漸明白了這話里的意思。
“好,好啊——”
建恒帝沉悶的笑聲陡然在閣內笑起來,聽得馮唯身子漸漸緊繃起來。
陡然間——
建恒帝猛地甩袖將案上的果盤茶盞拂在地上,幾乎是怒極的揚聲道:“真是朕的好兒子!”
景泰藍的盛器“哐當”砸落在地,碎了一地,漸起的碎片劃破馮唯的衣擺,靜靜地落回地上,茶水漸漸在地攤上蔓延開來,微微暈染下,宛如一片一片斑駁的血跡。
馮唯默然顫抖地伏地未抬頭,陰影之下,唇角卻是漸漸浮起不易察覺的弧度。
建恒帝一生自負,最看重的便是身為天子的威嚴,而如今,身為親兒子的淮王卻是膽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搶了自個兒父親的女人。
說小了,是罔顧人倫。
說大了,便是以下犯上,有忤逆之嫌。
這在建恒帝眼中,幾乎是不可饒恕的。
“求陛下息怒,萬望保重龍體啊。”
馮唯泣然的起身再一次伏首下去,分外擔憂的出聲,而此刻的建恒帝卻是絲毫聽不進去,只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憋悶與怒氣久久盤旋在他的胸口處,讓人難以自制。
好一個蕭康,好一個忤逆不孝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