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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夢中人

大熊貓文學    念君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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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起風了。”

  坐在廊下的人聞言微微側頭。

  身后跟了他半輩子的護衛給他披上了一件斗篷。

  輪椅上的男人容貌清俊,但是已經有些年紀了,兩鬢微霜,帶了些歲月的滄桑之感。

  他的雙腿不良于行,時常要蓋著厚厚的毛毯。

  這舊毛病已經跟了他很多年了,從他幽禁的歲月開始就陪伴著他。

  單昀如今也上了年紀,病痛漸漸多了,沒有年輕時的身手矯健,下雨天的時候也會鬧起腰腿疼來,但是這么多年,一副忠肝義膽卻沒有變過。

  單昀孑然一身,獨自陪了周毓白那么多年,從他還是壽春郡王的時候,到出事幽禁,再到平反冤案,授封淮王,他一直都陪在周毓白身邊。

  如今的皇帝是當年誰都沒料到過的崇王,他從小就跛了一條腿,加上生母孫皇后和先皇多有罅隙,他這個嫡長子從出生起就沒受過先皇的青眼,讀書習字更是馬虎,誰知如今,戰戰兢兢的崇王到底是坐上了皇位。

  不過他不做還有誰做呢?先皇的幾個兒子都不得善終,肅王早已經被革爵除名,貶為庶人,滕王與齊王又自相殘殺,不得善終,當年寵冠一時的張淑妃因為兩個兒子的事情幾乎一夜之間瘋了,而最小的皇子周毓白又因為牽涉進一場科考舞弊案和通敵罪被幽禁,即便后來平反,他也早不復當年的氣勢了。

  只有誰都沒有想到過的崇王,最后卻順利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如今斗轉星移,一朝天子一朝臣,連周毓白都深居簡出十幾年,不問世事,朝上早就不復當年言路廣開、百花齊放的局面。

  如今的同平章事姓傅,卻不是當年那個傅琨相公的直系后人,雖然也是同宗,卻是與那個傅家截然不同。

  現在的丞相傅寧,是個名聲高于才能的人,說起來,他倒是有個女兒,聽說甚為聰敏能干,遠勝男子,當年的名字還是因緣巧合之下由殿下取的。

  周毓白怎么會管這樣一件小事,單昀至今也不知道緣由。

  周毓白側耳聽了半晌,然后才問單昀:“絲竹之聲頗為熱鬧,太子是今日娶妻吧?是傅家的嫡長女…”

  單昀說:“殿下真是好記性,正是你當年取名的那個。”

  “是啊…”

  周毓白喃喃地說,似乎在想什么事一樣。

  單昀覺得奇怪,他平素對什么都表現地沒有興趣,在這不自由的方寸之地,每日便過得如修士一般,何以就突然對那個傅家的小娘子如此關注?

  不多時,這片小院子來了客。

  是周毓白的兒子周紹敏。

  十七八歲的少年,猿臂蜂腰,身姿磊落,一看便是精明強干,行事果斷的人。

  “父親。”

  他站在十步之外恭敬地朝周毓白行禮。

  他們父子之間總是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永遠像隔著厚厚的一堵墻,誰也邁不過去。

  “要進宮了?”

  周毓白側頭,看著兒子。

  “是。”

  周紹敏雙拳握緊,微微有些顫抖,因為今天,他要做一件大事,決定他們父子命運的大事,也是他從小到大忍辱負重要爭取的結果!

  今天,他要奪回本就屬于他們父子的一切。

  “你決定了?”

  周毓白這么問他。

  周紹敏知道他并不贊成自己,他這個父親,早就沒有斗志了,但是沒關系,他可以替他完成這一切。

  “已經決定了。”

  他回答地無比堅定,也勝券在握。

  周毓白沒有再說什么,甚至連多一眼的擔心都沒有投來。

  周紹敏的心再次一沉,艱澀地行禮:“那孩兒告退。”

  他轉身離開,周毓白身后的單昀終于看不過去,追了上去。

  “世子!”

  周紹敏回頭,“單叔。”

  從他出生到現在,他和單昀說的話大概比和周毓白說的還多。

  單昀嘆了口氣。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小世子是怎么來的了,淮王妃是前朝傅琨的遺孤,由姨娘帶著逃命,求周毓白庇佑,剛剛離開圈進生活的周毓白雖然復爵,但是早已無心于權力斗爭,可是他依然是風華絕代的美男子,且聲名顯赫,但他是沒有打算娶妻的。

  這樣纏上來的母女,單昀也想不通周毓白怎么就動了惻隱之心,后來的事情便很好解釋了,那位姨娘手段下作,設計女兒爬上了殿下的床。

  讓單昀至今不解的一點,就是殿下真的會中這樣的招。

  甚至事后,他真的就將那傅小娘子娶為正妃了。

  只是那位姨娘,自此便消失了。

  周毓白當然沒有和單昀解釋,他的很多事單昀都看不明白。

  只有那一次,但還是有了周紹敏,并且他出生當時王妃難產去世,只剩下他們父子兩個,但是周毓白對這個兒子的態度,甚至不能光光說是冷漠,或許是帶著幾分…厭惡。

  至于是因為他的生母,還是因為旁的事,不得而知。

  “單叔,你要和我說什么?”

  周紹敏問單昀。

  單昀嘆了口氣,只是勸他:“世子,你萬事要當心,殿下他…也很擔心你的。”

  他真的擔心嗎?

  周紹敏覺得可笑,他覺得自己的父親根本看不起自己。

  “知道了,單叔。”

  他點點頭,大步地走開了。

  單昀回去的時候,周毓白則還是望著圍墻出神。

  他想的事情很多,最多的就是關于那些“夢”,更或者說,是在夢里拼拼湊湊的回憶。

  他從年輕時就常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在尋覓什么人,似乎在尋找什么事,這種感覺毫無道理,卻讓人無法忽視。

  直到過了很久,從某一年開始,他的夢漸漸有了連貫的畫面,甚至他似乎化身為夢中人,經歷了另一種人生,而最為古怪的,要數夢里的一個女人,讓他覺得不可思議,更讓他…無法放下。

  那張臉,明明是他曾見過的,傅琨的女兒,那個東京城里出了名的花癡小娘子。

  周毓白能夠記得這個女人,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自己和她只有一面之緣,為什么卻會頻頻夢到她呢?

  他讓人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就在幾日前,傅琨的長女被人浸了豬籠,死去了。

  但是相對的,他的夢里,那個有著和她同樣一張臉和姓名的女人,卻出現地更頻繁了。

  她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情和面貌,周毓白甚至能夠聽到自己用輕柔的嗓音喚她:“念君,念君…”

  她巧笑倩兮地回眸睨著他,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然后叫他“七郎”。

  兩人恩愛甜蜜,舉案齊眉,周毓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有那樣的一面。

  甚至…

  好幾個夜晚,他就是這么滿頭大汗地醒來,氣喘吁吁,無法自持。

  念君。

  這兩個字像魔咒一樣刻在他心上。

  一個根本不算認識的女人,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竟然會讓他如此…難以割舍。

  周毓白困擾于那層層不間斷不重復的夢境,直到碰到了張天師,解開他諸般疑惑。

  原來他的夢不是夢,只是他漸漸恢復的記憶。

  等到這一世的“傅念君”死去,他的這些記憶,才會像是被枷鎖解開一般,漸漸重新浮現。

  那是他的愛人,只是他們卻沒有善終。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徹底死了報仇之心,而他對于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無奈也是由來已久。

  因為他失去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他請張天師再幫他一回,他不后悔第一世立下的契約,他也不后悔再締結一次契約,哪怕下一次可能要他付出的是性命。

  周毓白覺得其實如今活著,也早就沒了滋味。

  這種感覺,原來是根深蒂固的,他從十幾歲開始就已經如此了。

  或許是因為他的骨髓血液,都不愿意忘記那個人。

  她為了他而死,他又為什么不能為她而死呢?

  漸漸恢復了所有記憶后的周毓白愈發沉默,仿佛守著那些回憶是最有意義的事,其余的事,不再能引起他的興趣了。

  但是即便他無數次都不想再活下去,張天師卻告訴他,他要完成契約,便要順應天命。

  天命是什么呢?

  天命也包括他要生一個兒子。

  所以他會接納周紹敏的存在。

  而周紹敏的母親,與“傅念君”有七八分像她的幼妹,是她的話,總好過別人。

  傅寧的女兒出生的時候,周毓白便有極強烈的預感,她大概就是因為齊昭若擁有了錯位人生的、真正的傅念君。

  因為她出生的那日子,正是與“她”相隔了整整三十年。

  只是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他為她取名“念君”,將這兩個字贈還給她,只是希望冥冥之中,他們的來生,還有一點可能。

  等他什么時候死去,他也能真的松口氣了吧。

  只是即便他決心不再去打擾她,在她七歲那年,他有機會去傅家,他還是去見她了。

  和“她”小時候長得不太像,但是那眼神,卻是一模一樣的。

  只是說了兩句話,他發現這孩子對他有極強的依賴。

  雖然他很歡喜這種親近的感覺,但是他知道卻不能放任。

  他也是自私的,可他知道,今生,他們已是不可能了。

  念君,我會等你的——在下一個輪回里。

  他在心里對她說。

  而就在這一天,周紹敏早已離開,天色暗沉下來的時候,周毓白等到了一個人。

  “七叔,你還是老樣子。”

  步入中年的周紹雍風度卓然,此時身邊立著很多護衛,這些人,幾乎幾年就會換一批,看管著周毓白。

  周紹雍此時站在臺階上睥睨著周毓白,兩人之間便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七叔,怎么你的兒子沒有學會你一點本事呢?”

  他笑著問他。

  “你知道我等今天等多久了嗎?周小將軍少年英豪,這會兒大概,已經攻入紫宸殿了吧。多精彩的一出戲不是嗎?七叔不能親眼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手足相殘的戲碼,延續了一輩又一輩,周紹敏會親手去殺了他的伯父表弟,把他認為害過他們父子的周家人全都殺光,還有比這更有意思的嗎?

  然后再由他周紹雍來送他們父子上西天。

  他太滿意這個安排了。

  先皇五個兒子,幾乎全是死于自相殘殺。

  這難道不是最精彩的一出戲嗎!

  “周紹雍,你步步為營,就是為了等今天。你不覺得…太無聊了嗎?”

  周毓白倒是很平靜。

  “無聊?我嗎?”周紹雍冷笑,“天下和皇位對我來說唾手可得,當權丞相也不過是我手中傀儡。我現在,比起權力,更想要一點樂趣罷了!七叔,還要多謝你,我這些手段,難道不是你年輕時教我的?”

  他笑得越發得意。

  周毓白搖搖頭,是了,周紹雍不無聊,是他自己無聊,周紹雍以為他在乎的東西,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我終于贏你了!”

  周紹雍朗聲說著。

  “你真覺得如此?周紹雍,通過重生得到的這一切,你覺得用著很順手?”

  周毓白問他。

  周紹雍眼睛一瞇,劍已經指向了周毓白的脖子。

  周毓白絲毫不懼,只淡笑:“這一世,你該感謝齊昭若。”

  齊昭若將念君帶離自己,他便也無心于權力斗爭。

  上輩子的結果贏了又如何呢?他將自己所愛的女人親手送向了地獄,他讓他的兒子年幼就失去了母親,他自己依然郁郁寡歡,不得善終。

  他不過是個卑微的人,向上天祈求一個與她再續前緣的機會罷了。

  周紹雍卻不依不饒,他冷笑:“七叔,你怎么就是不肯服輸呢,罷了,等我把你兒子的頭放到你面前,你是不是稍微心酸一下呢?”

  不會。

  周毓白在心中說道。

  因為那個人不是他的兒子。

  哪怕血肉是,魂魄也不是。

  他的兒子,是澄兒,是他對不起的澄兒。

  周毓白望著皇宮方向沖天的火光,心里嘆息,原來以為她今生能有個善終的,卻不料還是如此。

  順應天命…

  他閉上眼睛,甚至期待周紹雍的劍早一刻砍下來。

  他無比期待著扭轉這樣的悲劇,念君,他還沒有護她平安喜樂地度過余生。

  等下一次,他一定會先認出她,找到她,保護她…

  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執妄害人,周毓白知道,卻依然選擇一腳踏進了宿命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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