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
兩雙眼睛直勾勾看著,都在等他即將要說的話。
那三百工人不論對于誰來說都是燙手山芋,李書記這邊合同在手,那么肯定要按照合同行事,沒有錯;陸大海想要廠里生產不出現問題,工人們不配合,自然也沒有錯。
那錯在哪里?
肯定是錯在不配合工作的工人那邊。
腦袋里過了一下,穿得很樸素,衣服上還打了個補丁的王強,不吭不卑道:“書記,你問過那幾個工人,他們為什么來告狀嗎?”
李書記還以為他要說什么,原來問這個,隨口道:“問了,他們說遲到一小會,被你們關門外不準進去,我倒想問問,遲到是不對,但你們有什么理由不讓他們進廠,還要算曠工?”
王強點點頭,再問道:“那你問他們遲到多久了嗎?”
李書記一愣,搖搖頭沒說話。
“那好,我告訴你。”王強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二分鐘,不信你可以問陸老板,他應該知道。”
都到這地步了,陸大海能說什么?只能配合王強,用力點點頭。
李書記往椅子上一靠,臉上表情變得有點難看。
“且不論他們遲到多久,那么,遲到一分鐘就不算遲到了?”王強帶著質問,毫不留情道:“如果你們政府單位的辦事員,無緣無故遲到,你會心里怎么想?”
李書記辯解道:“事出有因可以原諒。”
“哦,一次可以原諒,兩次,三次,甚至十次八次呢?我不知道那幾個人到底遲到過幾次,不過據我所知,短短四天時間,姓甄的已經遲到三次。”王強侃侃而談道:“不知道李書記你有沒有進工廠參觀過,金工機械廠是流水線生產,也就是說,上一道工序沒有做完,下一道工序只能等待,他們遲到影響的不僅僅是自己本身做工,更影響整個廠里運轉,每耽擱一分鐘,工廠要損失多少?而現在,他們遲到了整整三十二分鐘,工廠因為他們四個人耽誤三十二分鐘運轉,這里面損失的錢,是他們負責賠償,還是提供用人單位的鎮里賠償?”
李書記不爽道:“怎么還扯到我們鎮里了?”
陸大海也有些不解,是啊,和鎮里有什么關系?不過他有點佩服王強的膽量,竟敢和李書記這樣說話,要知道李書記不是普通人,是下來鍍金的,只要拿出點政績,回頭就升遷了,所以即便擔任副鎮長二十來年的地頭蛇張愛國都得給面子,王強一個十七歲初中剛畢業的小青年,居然連著質問書記,還隱隱要向鎮里索賠?
“因為鎮里和金工現在是勞務派遣關系,那些員工并非金工正式員工,實際上還是鎮里的員工。”王強淡淡道:“勞務派遣早在我國70年代就出現了,相信李書記您貴為一鎮之首不會不知道吧?”
李書記當然知道勞務派遣的義務和權限,只是他并不認為是這樣,“你越說越糊涂,鎮里怎么還和金工達成了勞務派遣關系?我們根本沒簽這方面合同。”
王強:“人是不是你們派的?”
李書記:“是。”
王強:“費用是不是我們這邊出?”
李書記:“對。”
王強:“工人是不是還是國有企業員工?”
李書記:“沒錯。”
王強:“那不是勞務派遣是什么?”
李書記:“是…是…”他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仔細回想一下,按照法律法規上來說,這就是勞務派遣,王強沒有說錯,如果硬要說有錯的地方,就是金工機械廠沒有給提供勞動力的鎮里額外報酬,但是鎮里當初提出的條件是每個月至少發放三百元工資給工人,相當于金工已經給了錢鎮里,只不過以某種方式直接發放到工人手里。
陸大海自然也明白勞務派遣是什么,見到兩人一問一答,最后李書記解釋不清楚,他頓時眼前一亮,覺得似乎有點希望啊。
調整了下呼吸,王強繼續說下去,“賠償不賠償的事情我們先不說,既然是勞務派遣,那么雙方肯定有各自的義務和權利。”
李書記沉默,已經默認這一點。
“第一,用工單位有自主決定錄用者的條件、方式及人數等,第二,有權依法與勞動者約定試用期和服務期,這兩條合同里已經注明,權當那些工人都已經過了。”王強道:“那么,既然他們拿了我們工廠工資,我們自然有權依法與勞動者約定競業限制條款,有權依法制定勞動者的內部調配、日常管理等,更有權依法制定勞動管理獎懲制度,沒有說錯吧?”
李書記點點頭,挑不出任何毛病。
見到他點頭,王強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廠里制定的獎懲制度是不允許遲到,遲到就要扣錢,考慮到員工可能真有什么事耽擱,所以在半小時內,我們只會扣除兩塊錢,這和工廠損失相比,不值一提,但是遲到半小時以上,不好意思,工廠不是慈善堂,損失太多,只能算員工曠工,這樣做有錯嗎?”
李書記還在沉默,王強說的每一句話都沒錯。
陸大海見狀,覺得有戲,激動的暗暗攥緊了拳頭,看向王強的眼神充滿期待,小王,今天就看你了。
“唉。”李書記長長吐出一口氣,手在表袋里冒出一包飛馬牌香煙,從里面抽出兩根,示意陸大海和王強抽不抽,王強搖搖頭,陸大海彎著腰跑過去接了一根,散完煙后,李書記自己點燃了一根,騰云吐霧道:“你把金工的獎懲制度和我說一遍,我聽聽合適不合適。”
金工的獎懲制度就是他做的,王強自然記得非常清楚,從總綱開始說起,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一口氣把獎勵和懲罰制度都詳細說了一遍,甚至其中有些懲罰制度還解釋了一遍為什么要那樣做。
聽完后,李書記抽著煙久久不語,一直到抽嗆著劇烈咳嗽才道:“咳咳,金工待遇這么好?滿勤獎勵三十?產量超標也有獎勵?“
王強確認道:“是的,就在昨天剛剛公告全場推行這些制度,今天老甄和其他三個人就違反了。”
“咳…咳咳。”李書記又咳了兩聲,隨即指指旁邊的長凳子,“你倆坐,我們慢慢說。”
從進門到現在半小時了,陸大海早就兩腿站的發軟,現在總算有的坐了,從這句話里,他隱隱感覺到李書記態度已改變,否則根本不可能叫他和王強坐下。
站著確實有點累,王強坐了下來。
李書記詢問道:“大海,剛才小伙子說的這些獎懲制度昨天才推行?誰想出來的?”
陸大海被他一聲大海叫得骨頭都有點軟了,人一下子振作起來,剛剛坐下的他,立刻站起來道:“書記,是小王想出來的。”他手指著王強。
“坐,坐。”李書記壓壓手,略帶驚奇道:“看他樣子不過十七八歲,竟然能想出這么詳細的獎懲制度?”
陸大海以為他懷疑,趕緊解釋道:“他不僅幫我想出了獎懲制度,還有安全條例和5s管理方法。”
“5s?”李書記不明所以。
陸大海趕緊5s的管理方法說了一遍,最后拘束地坐在那邊。
李書記一直默默聽著,只是邊聽邊看看眼前的小伙子,待到陸大海說完,他才感慨了一句,“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哪怕不懂工廠管理的他,在聽完5s以后,都忍不住贊嘆這套方法的優良性。
王強實誠道:“這是日笨企業的管理方法,并不是我想出來的。”
本來被頂撞有點不喜的李書記,此刻怎么看王強都覺得這小伙有前途,雖然是日笨企業的管理方法,但為什么國內沒有一個企業懂?不由,他對王強微微點了點頭。
還沒弄清李書記的態度,王強遲疑了一下,再次說道:“其實我們并非一定要針對那些工人們,而是不得不那樣去做。”
李書記饒有興致道:“繼續說。”
王強組織了下語言,“鎮里把三百工人交給陸老板,肯定是希望長久,他們不好好做,廠里沒有效益賺不到錢,遲早會破產,如果金工倒閉了,那么這三百工人只能退回鎮里,您還得給他們安排工作單位。不說他們會不會繼續像在金工那樣,我們反過來說一句,如果他們好好工作,金工賺的錢越來越多,企業發展規模越來越大,那么不是能替鎮里解決更多勞動力?交的稅更多?甚至,金工強大到一定規模,還可以成為民強鎮的標桿,成為民強鎮的招牌,到時可以吸引到其他人來投資,當然,這只是我美好的想法,但金工發展好了能替鎮里解決更多勞動力是毫無疑問的。”
李書記點頭道:“這倒是大實話。”
陸大海緊巴巴道:“那您的意思?”
王強也在暗暗期待,希望已經說服李書記。
“讓我再想想。”李書記有點苦惱,一方面王強說的確實在理,另一方面,那些工人來鬧,他也頭疼,肯定要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其實王強也知道李書記在擔心什么,于是提醒道:“如果國企中的工人屢教不改,會怎么做?”
“開除啊,還用問…”李書記話說了一半,隨即反應過來,對啊,正愁沒辦法解決這問題,現在王強瞌睡送枕頭來了,不過他還是很慎重,道:“我不可能一天到晚盯在金工,怎么知道他們表現好或不好?怎么確定一個工人是不是應該被開除?”
“如果有工人應該開除,我們會注明是由,直接退回鎮里,到時你不就知道該不該開除了?”王強道。
李書記還是不太放心,道:“那我還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犯了多嚴重的錯誤?你們廠里要開除一個人,自然可以想出很多理由來。”
王強看了一眼陸大海,越俎代庖發出邀請道:“既然這樣,今天晚上你來個微服私訪,親眼見見金工的工人們情況,如果他們工作情況很好,那么我替陸老板說了,永遠不開除任何一個員工,如果他們工作情況不好,那以后我們金工有權把人退回鎮里,至于開不開除出編制,那是鎮里的事情,我們不過問,怎么樣?”
陸大海自然知道廠里那幫工人什么德行,巴不得李書記去瞅一眼,急忙帶著期盼看過去。
誰知李書記這回根本沒任何猶豫,直截了當道:“行,今晚我就去看看,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既然你們承諾如果他們工作情況優良,那就不準開除任何一個員工,當然了,我也給你們一個承諾,我親眼見到工人們工作態度不端正,以后犯了什么重大問題退回鎮里,我認,也有理由開除他們。”
剛剛出了鎮政府。
馬路邊,外面風很大,似乎隨時可能下暴雨。
陸大海又興奮又擔憂道:“強子,你說那幫工人要是被獎懲制度威懾住了,晚上干活很賣力怎么辦?那我們邀請李書記去看,不是反給了鎮里理由嗎?”
王強目光閃爍,微笑道:“你讓廖總通知老甄和其他三個今天遲到半小時的人去上夜班。”
陸大海疑惑道:“什么意思?”
王強嘿笑了一聲,“你覺得他們剛剛去鎮里鬧了一下,廠里又通知他們上夜班,他們會怎么想?”
陸大海瞬間明白了,這還用說么,老甄等人肯定以為廠里屈服了,而且消息傳到夜班組,恐怕那群工人都會覺得獎懲制度擺擺樣子,到時很有可能比以前還懶散,他看向王強的眼神有點異樣,心說,沒看出來,這小子夠陰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