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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十四章 天墜

  每個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蕭升捂著自己腫起的臉,即便是聽著蕭宏的這些話,他都依舊有些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不明白蕭宏為什么會如此暴怒。

  就算自己猜測的是錯的,就算圣上真的如同蕭宏所說一樣,他其實已經怒極,那便說明林意的確是已經觸碰了他的逆鱗,既然如此,那自己的回答便應該順了圣上的心意。

  更何況從雍州到現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里,圣上經歷了多少大事?

  再大的大事,在蕭升的印象里,圣上都能夠圓滿的解決。

  林意只不過數千兵馬,哪怕在黨項為亂,那又能如何?

  何修行都死了,更何況他的這個弟子。

  他直覺蕭宏的怒來自于怕,只是他此時卻是不知道蕭宏到底在怕什么。

  想著民間的那些風評,他低垂下頭的時候,心中便不免委屈起來,他心想明明是親兄弟,為什么一個是令人高山仰止,如山巔的明月般溫和,又似乎完全能夠照耀整個南朝,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這一個,為什么行事都是如此畏畏縮縮,膽小得就像是竹林之中的竹鼠?

  蕭宏的怒意無法消失。

  他渾身顫抖著,他看著低垂下頭的蕭升,知道這人終究想不明白那些道理,更不可能真正的了解自己。

  謹小慎微難道有錯嗎?

  立國難,但守成更難。

  在他看來,任何溫和的緩慢改變,都可以使得這個王朝如大樹一樣慢慢生長下去,所以他心中一直抗拒任何或許會對這個王朝產生劇烈改變的舉動。

  這種心境,自然也影響了他的統軍。

  他總覺得哪怕南朝和北魏的戰爭不斷的相持,這種相持,也不會讓南朝消亡,反而能夠轉移南朝內的諸多矛盾,也能夠讓諸多的門閥同仇敵愾。

  若是南朝在短短數年之中勝出,以軍隊傷亡無數的代價擊潰北魏大軍,到那時,大量南朝人朝著北魏遷徙,或者有大量北魏權貴來投,說不定會涌出更多的問題。

蕭家根基尚淺,準備的  時間還不足。

  膽小,他當然是膽小的。

  他自幼都不愛征戰,不愛看血肉橫飛之事。

  之事他并不認為這便是可恥,他反而認為,越是膽小者,便越能如秋蟲般更好的感知冬日寒意的來臨。

  在眉山之后,到鐘離之前,他當然是十分厭惡林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覺得林意是自不量力,而且完全不懂得自愛。

  然而鐘離之后,他當然很清楚林意在軍方和民間擁有了什么樣的地位,他也十分清楚,林意這種戰神一般的人物,可以對南朝軍隊的士氣起到何等的提升作用。

  這樣一人,足以抵得上數十萬大軍的作用。

  對于這樣南朝的柱石人物,他當然不可能再像之前一般表現出強烈的敵意,所以他的姿態很自然的改變。

  他甚至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保證林望北能夠順利回到建康城。

  哪怕現在林意不了解,但他確定林意將來一定會承他的好意,他和林意之間的關系一定會有所改善。

  在他看來,他自己和林意的關系,乃至自己皇兄和林意的關系,是可以決定將來整個南朝的安定和強盛與否的。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蕭衍。

  蕭衍的護短和任人唯親來自于他的天性。

  只要南朝足夠安定和強盛,只要蕭衍依舊是他的皇兄,那不管他打了多少敗仗,在民間有多少惡評,他就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臨川王。

  所以他真正在意的,只是蕭衍的王位是否安穩。

  此時南朝和北魏的戰事已經占優,林意去了黨項之后,黨項邊境也并沒有什么異動,一切都似乎在朝著更好的方向而去,然而他沒有想到,竟然會傳來這樣的兩份密報。

  他并不懷疑這兩份密報內容的真實性。

  林意此人在他看來十分桀驁,自然有通元燕的可能,只是他同樣十分清楚,林意是真正的南朝戰將。

  像林意這樣的年輕人,哪怕有些野心,有些不當之處,權衡當前局勢,也可以原諒。

  只是蕭衍和他的確是不同的兩種人。

  若是還有回旋余地,若是蕭衍并非盛怒,他都絕對會第一時間讓自己去面談,而不會只是將這兩封密報的消息告訴他和王僧卞。

  這種意思,恐怕就是,我已經告訴了你們林意通北魏,那將來我如何對付他,你們也應該不能說什么廢話了。

  最關鍵在于,他知道水月庵中修行的那人,恐怕也早已不想再蟄伏,恐怕她早就在等著蕭衍忍不住的這個時刻。

  最關鍵在于,沈約已經不在世間,而林意,偏偏是何修行的弟子,劍閣的主人。

  一念之此,他心中卻又覺得對不住蕭升,畢竟蕭升不知道當年真正的隱情,不知道最為可怕的,并非是蕭衍的怒意,而是水月庵中那人的蟄伏欲出。

  “我失態了,你先回去治傷。”

  他頹然的揮了揮手,讓蕭升離去,在蕭升告辭離開,推開書房門的一剎那,他看著書房外如黑鉛的天空,只覺得天色沉沉欲墜,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南朝那半邊天空都已經壓了下來。

  一間靜院,立在水中央。

  這間靜院是八角形,院墻直入水中,唯有一座石橋和小湖的湖邊相連。

  這是一個人工挖出的小湖,并未按照建康權貴的喜好,在里面種荷花。

  水里只有一些纖細的水草,里面游動的各色鯉魚,卻是分外的肥碩。

  靜院里有重重葦簾,簾上有淡墨山水畫,重重疊疊。

  最深處,有一個蒲團。

  蒲團上有一名坐著都顯得很高大的身影。

  “皇帝,因何發怒?”

  當蕭衍進入這間靜院時,蒲團上坐著的人微帶著戲謔般出聲。

  這是一名女子的聲音。

  只是聲音顯得很威嚴,甚至顯得有些危險,有些霸道。

  那些鯉魚原本十分活潑,甚至追逐著蕭衍的腳步聲嬉戲,然而在她出聲的一剎那,這些鯉魚全部像在臘月里被凍僵在冰水中一般,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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