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不解和茫然的情緒甚至壓過了死亡的恐懼。
他不可能去懷疑魔宗。
只是這些人實在沒有道理。
“實在沒有道理啊。”
他的雙手脫離了琴弦,緩緩的垂落,他的頭顱也失去了支撐的力氣,往下垂去。
他頸間的鮮血還在噴涌,只是他的生機已經從他的身體里消失。
賀蘭黑云雖然自負,然而她絕對不會無謂的犧牲。
所以在發現不敵的時候,她耗費了自己許多年苦修的劍煞,決然的逃出了容意的領域。
今日的計劃是她和魔宗親自謀劃,所有人成功與否,逃遁的路線也早已規劃好,雖然是在皇宮深處,按理而言,她只要不被容意殺死,逃出永寧寺之后,她的逃遁路線便如同曠野上無人的直道一般,皆是坦途。
然而現在不是。
她的面前不遠處,安放著一頂轎子。
這頂轎子樣式普通,平日里是有些腿腳不便的大臣上朝或是受召單獨見圣時受賜所用,在她和魔宗制定的計劃里,這處地方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一頂轎子。
賀蘭黑云的嘴角悄然的浮現出一絲狠辣之意。
此時雖然已是她十分虛弱的時刻,而且她十分清楚這頂轎子之中的絕非普通人,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她會放棄抵抗。
她輕輕的咳嗽起來,每咳嗽一次,就有許多尋常修行者無法感知的星辰元氣涌來,注入她的身體,與此同時,也有一道極為寒冷寂滅的氣息脫離她的身體,往外擴散。
她身前的道上,兩側黃色的皇墻上,悄然出現層層的黑色霜花,重重疊疊的黑色霜花就像是凍凝的浪花,朝著那頂轎子涌去。
黑色的長發沾染著她自己的鮮血,往后飛灑開來,隨著她的每一次輕咳,她頭發上的黑意就褪去一分,緩緩變白。
這種黑意就像是墨汁一般,潑染進了墻上和道上飛速延伸的霜雪。
隨著她發絲的變白,她身上的傷口迅速的消失了,她體內五臟六腑以及經絡之中的傷口,也迅速的愈合,一道極為鮮活的生命氣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然而這股鮮活的生命氣息卻沒有讓人覺得她變得強盛。因為這股鮮活的生命氣息在被她逼出之后,便隨著她真元的釋放而離開她的身體。
這是一種強行激發自己生命潛力的手段。
這樣的手段必然會對修行者的身體造成極大的損傷,賀蘭黑云即便能夠逃離此間,這樣的手段恐怕也會損傷她的壽元。
然而她這樣的手段卻根本沒有找到傾瀉的對象。
她的視線和感知里,那頂轎子依舊安靜的呆在墻角的 陰影里,只是她眼前的這條道路,包括兩側筆直寬厚的墻壁,卻都奇異的扭曲起來。
她知道這是因為元氣的扭曲而產生的幻覺,然而不管她如何感知,她都無法改變這樣的幻覺。
道路和墻壁,乃至上方的黑色夜空,都在她的面前不斷的扭曲,就像是變成一團混在一起的油墨團。
無法鎖定對方的氣機,便意味著她的力量即便是毫無保留的綻放,都不可能擊中對手。
她甚至清楚,對方都未必在那頂轎子里,或者即便就在那頂轎子里,那頂轎子也并不一定真正的位于她看見的那個墻角。
這又是一個強大的領域。
另外一名強大陣師的杰作。
在整個北魏,除了此時還在永寧寺的容意,只有一個人能夠制造出這樣強大的法陣。
“蕭東煌!”
她的頭發在她的腦后盡數變白,她的身前夜色變得更為濃烈,她身前地上的黑色冰霜厚厚的堆積起來,就如變成黑色的巖石,這樣黑白分明的畫面讓站在黑白之間的她變得分外的凄惶,她厲聲喝出了此人的名字,接著厲聲道:“很多年前,魔宗大人救了你的性命,你才能逃到北魏,很多年后,在南朝的戰場上,也是我的同僚犧牲了自己的命,才從林意他們的手中又讓你活了下來。魔宗大人相當于已經救了你兩條命,你現在竟然背叛魔宗大人?”
轎門簾往外飄蕩了開來。
安坐在轎中的蕭東煌看著這名幾近瘋癲的年輕女子,幽幽的認真道:“任何事情都要分主次和因果,當年魔宗是讓我相信可以幫我復仇,所以我才從南朝逃到北魏,甘心為他所用,我的命便是因復仇而生,結果我變成了北魏人,他卻是想要和南朝皇帝來一起對付北魏。你覺得這對嗎?”
“我不問對錯!既然效忠于魔宗大人,就應該始終堅信魔宗大人最終會做到應允你的事情。”
賀蘭黑云厲聲叫了起來,她已經接近了極限,她跌坐在地,終于明白容意為什么會在北魏的永寧寺里變得如此強大。九宮真人之后,南朝最強大的陣師是韋睿,而叛逃到北魏的蕭東煌,則是當世另外一個法陣大家,集合了這些人所長的容意,當然會超乎她想象的強大。
“很可惜。”
蕭東煌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他和當日統領白骨軍的時候相比,已經變得太過瘦削,以至于他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黑暗中的骷髏。
他此時雖然面無表情,但卻依舊給人一種有幽火圍繞他身周的陰狠感覺。
“我見過了太多你們這樣的魔宗部眾的死亡,當初魔宗從漠北荒原之中走出時,跟隨他的魔宗部眾有多少人,到現在為止 ,只剩下多少人?他們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曾經和我一樣看到希望,然而直到死去,卻都沒有完成自己的心愿。”
他看著賀蘭黑云,緩緩的說道:“即便是有可能幫我完成心愿,那也只有可能是在他完成他的心愿之后,只可惜在這種過程里,他得到的朋友比失去的多,我不會再和你一樣信任他。”
賀蘭黑云無法反駁。
因為她已經無法開口說話,從四周涌來的法陣力量壓制住了她體內的真元力量。
她沒有死去,她也不想死,在她看來,只要能夠有一絲活著的希望,魔宗大人都會救她。
含章殿旁的宮道上,響起了潮水般的震鳴聲。
數百名身披真元重鎧的修行者不知從哪里出現,他們龐大的身軀瞬間將這條寬闊的宮道堵得幾乎水泄不通。
這些修行者身上的重鎧都是北魏最為精良的重鎧,為首的兩具甚至是鯤鵬重鎧。
這些身披真元重鎧的修行者,原本都是沉默而迅速的朝著永寧寺突進。
統領著他們的數名將領聽令于魔宗大人。
哪怕之前傳出了魔宗大人似乎想要投靠南朝皇帝,但像他們這樣依舊覺得那是無稽之談,依舊無比尊敬魔宗大人、遵從魔宗大人命令的將領,依舊不在少數。
他們接受的命令,是要包圍和沖擊永寧寺,殺死其中的數名南朝修行者。
然而到了接近永寧寺的一座宮橋前,他們卻停了下來。
橋上有一個人。
一個絕大多數北魏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
一個曾經在戰斗之中很癲很狂,卻讓無數北魏將領奉為神明般的存在。
他是楊癲。
楊癲一臉陰霾,眼瞳之中依舊燃燒著那種近乎癲狂的戰意。
他冷冷的掃過所有這些停下來的修行者,道:“想要過這座橋,除非能夠從我身上碾過去。”
所有這些身披真元重鎧的修行者停了下來,沒有一個人沖上這座橋。
“這是魔宗大人…”
有數人出聲,語氣里充滿前后兩難的意味。
“那又如何?”
楊癲著看著這些人,他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
所有這些出聲的人都沉默下來,哪怕以楊癲一人之力,也絕對不可能阻擋住所有這些身披真元重鎧的修行者的沖擊,然而他們知道,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對楊癲出手。
他們所有人在楊癲的面前,都沒有資格談論舍生忘死,沒有資格談論舍小我而顧大局,都沒有資格談論對于北魏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