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都會有不同的想法和心情。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改變,也沒有人會永遠不變。
當遠方的田野間烏云盡散,道人城上方的天空一掃之前數日的陰霾,迎來一場盛大的日出時,整座城中的余燼也漸漸熄滅。街巷之中的北魏軍士在清理著尸首,將北魏軍士的尸首在城外掩埋,至于那些漸漸堆積起來的南朝軍士的尸首,卻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處置。
蕭東煌傷重垂死的消息無法隱瞞,哪怕泗城那邊大獲全勝的軍情已經傳來,這些蕭東煌的部下心中的陰霾卻反而濃厚了起來。
更晚一些的時候,行軍途中的鐵策軍大部接到了前方最新的軍情。
魏觀星在這支鐵策軍之中的軍銜并非最高,但任何機要文件,卻很自然的第一時間到了他的手上。
任何人都清楚,除了林意之外,他便是實際上這支鐵策軍的最高將領。
道人城的失守對于林意和齊珠璣等人是早已預見的事情,然而對于他們這種更為后方一些的軍隊而言,卻是并未有多少征兆。
道人城、和泗城的連續失守,即便對于魏觀星這樣的將領而言也是心神沖擊極大。
按照正常的統軍手段,太過不利的軍情都會被掩蓋下去,以免軍心渙散,無法約束。
只是魏觀星從來不是循規蹈矩的將領,這也不是他所喜歡的統軍手段。
當這支鐵策軍例常停下來休憩時,他沒有用任何修飾,平靜的將最新傳遞而來的軍情清晰的對著所有的鐵策軍軍士講述了一遍,接著用同樣平靜的語氣告知了自己接下來還是想要帶著他們去鐘離,然后他開始直接闡述原因。
“為了一些可以永垂青史之類的口號而去送死,在我看來永遠是愚昧和可笑的。”
他看著這些面色難看的軍士,用一種緩慢卻很有力量的聲音說道:“我設法成為了你們這支鐵策軍的將領,一是因為林意是我所見的最大膽和不拘一格的將領,或許因為他注定是很有成就的修行者的原因,所以他也不太在意升官這種事情。但另外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和我一樣,不會覺得有些人的命值錢,而有些人的命不值錢。”
“所以對于我這樣的老邊軍而言,哪怕是讓軍方的那些高官看我更加不爽,我也依舊會找到一些方法,不讓我的部下送死。”
魏觀星自嘲的笑笑,“對于你們而言,榮譽這種東西,應該也不能和娶房嬌妻,生些大胖小子,安安穩穩過些日子相比。如果不是形勢所逼,你們也應該不會在鐵策軍刀口上舔血,不過對于我這樣的修行者而言,選擇當然會更多一些,哪怕我現在撒手不管而去,應該也可以活得很好,至少隱名埋姓,做個鄉間富紳沒有什么問題。所以像我這樣的修行者,留在軍中多少有些追求。”
“以前在軍中想著修行,想著憑借自己的能力能夠令這世間有所改變,至少改變一些戰爭的進程。到后來,便簡單一些,報仇,不讓敵軍肆意的橫行殺戮,還有就是,以我的性情,若是北魏真打過來了,到時候他們趾高氣揚不把我們南朝人放在眼里,什么事情都他們說了算的時候,可能想忍也忍不住。”
“修行者的世界里,也有很多修行者是所謂的避世高人,他們只管在修行地修行,只可惜他們的安穩和高人一等,也是前線的軍隊打出來的,萬一我們前線軍隊徹底戰敗了,南朝沒了,南北都成了魏,那這些修行者也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也是抽刀子干,要么也是夾起尾巴,俯首稱臣的做人。”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活法,小時候我也想不到我會成為這樣的一名將領,恐怕你們絕大多數人也想不到,你們會成為這樣的鐵策軍軍士,只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不同際遇,到了這一步,既然你們是兵我是將,擺在眼前的,我們該做的事情,便是打仗,便是看能不能打勝仗。”
魏觀星和以往在邊軍統軍時一樣,想到什么便說什么,他甚至沒有刻意的去思索前后的邏輯,和去想這些話到底有沒有意義,能否起到好的效果。
在他看來,最真摯的情感和出自自然的話語,便應該最能動人心。
他面前的這支鐵策軍很自然的安靜了下來。
“恐怕現在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覺得我們去鐘離城不會有勝機,但我真不是這么想。我對一個人有信心....現在軍情沒到,但你們知道我在邊軍的消息還算靈通,我知道有個人正率軍趕向鐘離,若不是那個將領,我恐怕現在也不會選擇去鐘離。但因為我知道那個人有多厲害,所以我想在他到來之前能不能守住鐘離,這樣他的大軍到來時,我們多個重要要塞,便說不定能將中山王元英的軍隊一舉堵在這里,然后反剿。”
“可能我們會死很多人,可能我也會死。但我覺得這時候我選擇做這樣的事情很恰當,當然還有讓我有信心的是...我們這支鐵策軍有很多修行者,中山王元英的大部雖然修行者數量不少,但經過了這么多場戰陣,未必有多少優勢。”
“我說完了。”
魏觀星平靜的看向所有人,道:“想要和我去鐘離的,就接著走,覺得不妥的,可以回家,不會有任何問題。”
整個過程很平靜,就連他此刻說完,整個行伍都沒有什么波瀾。
沒有一個人離開。
魏觀星轉身,他沒有說什么我為你們感到驕傲之類的蠢話,他的目光落在隊伍中其中一輛馬車上。
那輛馬車里裝著一具騰蛇重鎧。
他現在心中響起的聲音,是林意你可不要死。
在他的心中,林意這樣極為特殊的修行者,也是能夠守住鐘離的重要一環。
在這列隊伍的最后,有幾輛始終關著車門和垂著車簾的馬車。
在魏觀星對這些鐵策軍軍士說完后不久,王平央和往常一樣從其中的一輛馬車之中走出,他將一些已經經過處理的藥渣和污水倒入道邊的水塘,然后又取了些清水,回到安置著那名昏迷不醒的醫官的馬車。
醫官依舊昏迷不醒,似乎瘦了些。
然而當王平央用清水擦拭著他身上一些因為濕熱和內氣不調而生出的濃瘡時,王平央的眼中有了些異樣的光芒。
這名醫官的額頭,比平時明顯更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