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木雖說有把握恢復白寵的神志,但在多方壓力之下,還是放棄了對它的治療。
與其在清醒和自責中痛苦,倒不如渾渾噩噩的死去,并不是因為我們是道德圣人。而是在金陵府衙、軍方等各方勢力的斡旋之下,作出的無奈之舉。
對于官家來說,辦案并不是要折騰,而是怎樣方便怎么來,怎樣能用最少的資源獲得最大的利益怎么來,這個案子,沒有人親眼看到過白寵殺人,但這并不重要,只要把白寵一殺,就是大功一件,而且金陵城內民憤也平息了,人心也穩定了,何樂而不為?
而且,最近京城來了消息,朝廷從都察院派了一名御史作為欽差大臣前來江南,前來督查鹽茶絲綢經營,據說已經到了揚州了,不幾日就要來金陵。
這是一個極為明確的信號。朱悟能將京城的權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如今開始向地方上動手了,江南作為大明朝稅賦重地,他又在江南躲藏了這么久,豈能不眼饞這塊肥肉?
御史這個職務雖然不高,可頂著欽差的名號,可以直接向皇帝上奏折彈劾,這個權力可不是尋常官員能有的。所以,大家都想在欽差大人到來之前,將白寵殺人案了結。
三日后,審判如期而至。
金陵府衙共分為三堂,其中大堂乃公開審判之處,二堂是師爺、推官、捕快等議事之處,三堂則是內堂,專門用來審判一些風化案或機密大案。白寵殺人案,事關重大,則放在了大堂審判。
這種轟動全城的事件,早已吸引了眾多百姓前來觀看。大堂之上,宋知府轉屏風入座,金陵同知閔秋葉、六扇門總捕頭諸葛燒餅也都分列左右。我與張幼謙作為緝拿白寵之人,也在兩側候著聽宣。
白寵不能說話,這種案子,本來形式大過于內容。
升堂時辰已到,可宋知府并沒有開始,門外的百姓也不敢放進來,這讓我有些奇怪。我看到宋知府旁邊還有個位子,于是低聲問閔秋葉,大人,這個座位是給誰準備的?
閔秋葉冷哼道,一個沒卵子的太監。
我問,馮零感?
閔秋葉道,在金陵城,還有誰架子比他大嘛?
由于我與張幼謙在江湖司,并不怎么參與升堂斷案,對于馮零感喜歡列席參與金陵府一事,我有所耳聞,但今日一見,這馮零感的座位卻放在了知府大人的左邊,這就讓人琢磨不透了。
我有些奇怪,他是內廷少監,按照大明律,宦官是不能干涉朝廷和地方政務的,雖說大明建國二百年以來,宦官弄權之事并不少,但多是私下里擺布,除非奉旨或欽差,極少參與官府的審案之中。
宋知府在金陵任上五六年,在京城中沒有過硬的靠山,再加上金陵城官多,這個應天知府干得堪比順天知府,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人,凡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所以對馮零感這些年來的作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果然,沒過多久,馮零感才姍姍來遲,道,抱歉,宋知府,家里有點私事兒,耽擱了。
宋知府是一方父母官,被馮零感擺了一道,臉豈能好看,只得沉聲道,好說,好說。
馮零感與宋知府左右并坐,絲毫沒有顧忌宋海泉臉面,剛一坐下,便喊道,升堂!伸手就去拍驚堂,可他桌上沒有驚堂,于是將宋知府的驚堂順手取過來,就要拍下去。
我連喊道,等等!
馮零感手舉在半空之中,道,蘇捕頭,你可有話要說?
我說,馮公公,在審案之前,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跟公公請教請教。
數日之前,我在武林大會預備會議上,當眾讓馮零感出丑,而且聲稱要十日內取他人頭,這件事讓他臉面喪盡。如今已是第九日,馮零感依舊出現在此間,臉卻也不錯,戲謔道,請教?蘇捕頭,我人頭如今可好好的哩!
我笑著說,還有一天呢,公公想投胎也不要心急,我跟閻王捎句話,到時送你去個富貴人家,免得來生在落個沒卵子的苦。
馮零感冷哼,死到臨頭,竟還嘴硬。
我對馮零感道,晚上我去一趟菊莊,到時候給你帶個好東西去,保證你高興的不要不要的。
馮零感哈哈大笑,只要你敢來,我就敢給你留門!你問,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讓你在死之前,明白明白!
我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馮公公,太祖皇帝在建國之初,重修大明律,在卷一吏律之中規定,內廷宦官不得干涉朝政,如有違反,絞,這一條,不知馮公公,能夠給解釋一下?
馮零感臉鐵青,道,你休得胡言亂語,太祖頒大明律至今已有二百年,歷史是不斷發展的,大明律也是不斷修訂和完善的,那時的一些條條框框,如今已經不適用了!而且,以前審案之時,咱家也是這么坐的,怎么了?
我大聲道,諸位可都聽了,馮公公說,大明律已過時了!
馮零感怒道,我多咱說大明律過時了?咱家今日來聽審,是因為咱家府上有個丫鬟也被白毛怪所殺,咱家也是受害者。
我指了指堂下,道,馮公公,你若是苦主,那兒有個墩子,不妨去那邊坐著!
此刻宋知府礙于身份不便說話,可是我卻不管這一套,馮公公雖然生氣,卻被我用大明律擠兌的乖乖到了下面,連忙有人搬著秀墩子過去給他坐。他正要落座,我暗中彈出一道真氣,將那秀墩子擊出疾馳,馮公公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眾人嘩笑。
馮公公臉絳紫,眼神中露出一道寒光。
知府宋大人一拍驚堂,暴喝道,升堂!
威…武…
快、壯、皂三班衙役堂威一喊,無情水火棍地上敲打,弄得整個場面很是震撼。正所謂位置決定心境,平日高高坐在上面,倒也沒覺得什么,但此刻在堂下,人犯還沒帶到,眾班頭一吆喝,馮零感嚇得雙膝發軟,就要跪倒在地。
眾百姓早已進入內院,從照壁兩側進入,穿過蕭墻,過儀門,便來到大堂之外。大堂之外,有欄木將眾人攔在外面,有壯丁以水火棍守護,以防有人沖撞正堂。
白寵被囚之后,為了防止它發飆,早已將它全身困實,又放在精鋼鐵籠之內,在其中餓了三日,每日用水潑它,喂一些水,早已奄奄一息。
有雜役將囚籠推到大堂之內。
宋知府道,堂下何人!
白寵沒有訟師,早有雜役代言道,回大人,此白毛怪物乃金陵一十八起命案的兇手,今日已經被捉拿歸案,一應證據早已調查清楚,此白毛怪也供認不諱,特呈入大堂,請老爺定罪。
馮零感卻在旁邊道,此物通體白毛,性情溫順,乃天將祥瑞,又如何是殺人怪物?宋大人,你不會收了銀錢,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兇手恐怕另有其人?
大明朝講究進獻祥瑞,眾祥瑞中,以白鹿、白鳥等白為尊,馮零感這么說,明顯是想為白寵開脫。
我心中起疑,既然白寵是別人的寵物,又跟黃陣圖有關,馮零感這般說辭,難道其中有什么隱情?當日捉拿白寵時,它兇性已發,若真動手,我與張幼謙恐怕還要費些功夫,那一曲簫聲讓它平靜下來,仿佛是故意讓它被抓住一般。
張幼謙一旁揶揄道,既然如此,馮公公跟它握個手。
馮零感說你以為我不敢嘛?
說著,來到了鐵籠前面,試著伸手去撫摸白寵毛發,白寵很是溫順,蜷縮在籠子之內。就在此時,簫聲又起,尖銳刺耳,眾人忙不迭捂耳朵。
白寵聽聞,全身白毛倒立,一聲嘶吼,雙手抱頭,緊接著,口中獠牙四起,指甲暴長半尺,隨手一揮,將精鋼鐵鎖割斷,又一揮手,割斷了兩根籠鐵,恐怕不消片刻,便會脫籠而出。
在場眾人見狀,轟然大叫,四散逃去。
我對眾衙役道,保護諸位大人退去。
白寵失去心智,不幾下便將鐵籠割斷。馮零感此刻已嚇傻了,連滾帶爬向門外跑去。那白寵縱身一躍,沖了過去,一揮利爪,只聽馮零感一聲哀嚎,小腹被劃開,腸子撒了一地,痛的在地上打滾。
我與張幼謙連忙沖了過去,兩人聯手,與白寵斗將起來。
金陵府內,場面混亂不堪。
此時的白寵,心智雖缺,武功卻是一等一的通象高手,斗了十幾招,我兩人始終無法困住白寵。十幾招后,白寵已經脫離我們控制,向桃山方向跑了去。
只聽得耳畔一聲厲喝,孽畜!
卻是聞訊趕來的柚木道長,那白寵顯然對他心存畏懼,轉身就逃,柚木一揮手,一支桃木劍凌空追了過去。他自己卻慢悠悠停了下來。
我問,還不去追?
柚木道,它不停,劍不止,先讓它跑一會兒。
我心說不愧是三境之外的人,且不說效果如何,光是這口氣,我們是學不來的,于是問,既然你早有這等本事,那先前你為何不使出來?
柚木心疼道,這柄桃木劍是一次性的,要修這么一柄劍,很費錢的好不好?你放心,天黑之前,我定能將白寵捉住,不過這次可不能交給官府了。我心中奇怪,這次白寵暴起,只重傷了馮零感,究竟是馮零感命不好,還是有人在暗中幫我?
回到府衙,眾人都已散去。
馮零感肚子被劃破,雖然沒死,卻也受了重傷。早有人將他接回了菊莊,金陵城內最好的幾個退休的太醫,也都被請到了菊莊之內。這些太醫手段也高明,竟然用雞腸為線,將馮零感斷了的腸子給接了回去。
殺馮零感是當日一時口快,可要真殺他,卻也沒有那么容易。畢竟我是官差,他是內廷官員,除非暗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否則就算得手,恐怕我也落草為寇,浪跡天涯了。
當天晚上,我本想去一趟菊莊,想趁他病,要他命,幫馮公公解脫苦海。菊莊之內戒備森嚴,無數江湖高手暗藏其中,心中不由暗嘆,這馮零感究竟是多有錢,請了這么多江湖高手給他當看門口,遂作罷。
次日,也就是十日之約的最后一日。
張幼謙說,要是昨天白寵多來一下,就好了。
我說不妨事,待我去取個東西,然后你陪我去一趟菊莊,我們去探望一下馮公公。
張幼謙說,恐怕現在,他肯定不會見你。
我說,我準備的禮物太有誘惑力,他聽了之后,會忍不住要見我的。
那又如何?你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