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請的地點在金陵城最豪華的醉仙樓。
倭寇之亂,大部分酒樓客棧都已停業或半停業,唯獨醉仙樓這里燈火通明,作為主打高端的酒樓,這等倭亂對他們的生意影響不大,畢竟城門外有餓死鬼,城內依舊載歌載舞。
我與張幼謙到達醉仙樓,有三個人早已等在那里,上次報到我與謝君衍之事挨揍的那個采風也在其中。另外一胖一瘦,分別是八卦周刊的東家卓小偉和總編宋有德。
若說江湖媒介,創刊數十年的曉生江湖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向來以公正、客觀標榜的曉生江湖和曉生資訊,在江湖上發行量高居榜首。不過近些年來,八卦周刊作為后起之秀,以有偏見性的報道、娛樂精神和花邊新聞,也占據了一定的市場份額。
這兩個周刊個各有特色,曉生江湖的口號是“曉生資訊,不一樣的江湖”,而八卦周刊的口號則是“你心中的江湖”。
從兩者的標語很能看出兩家的特色,曉生江湖注重引領江湖潮流,熱衷于各種排名、江湖大事。
八卦周刊的主張比較特別,他們認為每個人心中的江湖都是不一樣的,他們并不關心江湖排名,更熱衷于各種狗仔新聞,對江湖采風的真實性要求并不高,去年他們曾經報道了青龍門掌門宋青平出軌一事,在江湖上引起了極具爭議性的討論。有人說他們侵犯了個人,有人說公眾人物需要監督,大家各執己見,不過八卦周刊的名聲卻越來越響。
張幼謙的經商天賦在這席間得到了充分展示,整個席間,他談笑風生,唯獨不談贊助之事,始終將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個叫三觀猶在的采風口才不錯,侃侃而談道,如今江湖傳媒界的主要矛盾,是江湖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同落后的、呆板的江湖報道之間的矛盾。如今的江湖精彩紛呈,可是各種八卦報道卻極度匱乏,人們的獵奇心里得不到滿足,我們八卦周刊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主推花邊八卦,讓大家見識到一個更真實、更有趣的江湖。比如去年,在下在青龍門臥薪嘗膽三個月,才拿到了宋掌門出軌的證據,這新聞一出,一舉轟動江湖。
我說你可真夠拼的,有這功夫,去跟蹤江浙軍,報道下崇明之戰,也算宣揚正能量了。
采風搖搖頭,說這個蘇捕頭你就不懂了,群眾需要花邊、江湖需要八卦,我們的存在正是順應潮流,而事實也證明,我們這一定位,給我們八卦周刊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利潤。
張幼謙端著酒杯笑道,可是我怎么聽說,你們八卦周刊最近銷量不好,連采風的薪水都發不出來了?采風說別的不敢說,我們八卦周刊的薪水,在整個行業還是佼佼者。
我指了指他偷偷塞進懷中的雞腿,說還佼佼者呢,這一桌子菜沒吃幾筷子,都被你裝懷里了。那采風尷尬一笑,這不是響應朝廷的光盤行動嗎,你以為我還真缺這點錢啊。
張幼謙揶揄道,據我所知,最近幾期的八卦周刊,你們銷量不足三百份,采風薪水都發不出了,聽說最近你們一批采風集體辭職,被曉生江湖八卦增刊給挖了去,這個消息應該沒錯吧。
終于談到正題上,東家卓小偉嘆道,曉生江湖太欺負人了,實不相瞞,要不是張捕快找我,我們準備下個月就關門了。張捕頭,您吊了我們一晚上胃口了,有什么吩咐,咱們直說吧。
張幼謙夾了筷子菜,慢慢咀嚼著,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靜的等著他發話。等他吃完這口菜,這才不緊不慢說道,我準備注資白銀五千兩,收購你們八卦周刊的百分之九十的股份。
卓小偉筷子啪的掉在地上,什么,你做夢呢?
張幼謙呵呵一笑,人若沒有了夢想,那跟咸魚有什么分別?
我們八卦周刊市值至少在三萬兩!
卓當家你別急,以前你們八卦周刊值幾個錢,但今非昔比,你們現在連像樣的采風都沒幾個了。我這人呢,比較懶,實不相瞞,若你不同意這個方案,信不信我以三十兩年薪把你們的采風全部挖過來另起爐灶?你放心,我這人什么都缺,就不缺錢!
總編宋無德眼睛放光,起身道,東家,你好!
卓當家氣的全身發抖,你這是趁火打劫!
張幼謙冷聲道,資本市場是無情的。你要知道,我們江湖司準備大干一場,找到你們合作是你們幸運,沒了你們八卦周刊,我們就找不到就九卦周刊,十卦周刊了?同意還是拒絕,卓掌柜還是給個痛快話吧!
從醉仙樓出來,我說真沒想到你談判桌上還真有一手。張幼謙嘿嘿一笑,我本以為五千兩能拿到他們一半的股權就不錯了,誰料到他們竟這么缺錢。蘇大人,八卦周刊拿下來了,接下來我們應該怎么做?
我說整頓江南武林這種事情,要細刀割肉,慢慢來。我們先從推行門派登記和年檢做起,如今曉生江湖控制在我們手中,接下來的幾期,我們就發出通告,凡是配合我們備案和年檢的門派,我們給予生意上的便利和稅收上的優惠,那些財大氣粗的門派可能會抵制,但中小門派能不能禁住誘惑那就難說了,只要有了突破,這事兒就好辦了。
張幼謙說做生意你不如我,但是這種餿主意,你比我強多了。
我曬然道,如今最重要的問題,在于江湖司缺乏高手,你武功太差。要是能把陳清揚那小寡婦弄過來就好了,再不濟,老孫頭那不是成立個七扇門嘛,十三太保弄兩個過來也成,我明天就給他寫信。
張幼謙叫道,好歹我也留過學,是大不列癲帝國克萊登派的嫡傳弟子,有畢業證的。
我呸了一聲,你這畢業證是在天橋下辦的吧。
張幼謙嘟囔道,這么說有意思嘛,人艱不拆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那個叫三觀猶在的采風靠得住嘛,我怎么覺得他瘋瘋癲癲的。
張幼謙說以前找他寫過軟文,有些才華,就是運氣不好,而且有些貪財。老蘇你要推行新政,找他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說要用這人,那就把錢給足了,下次吃飯我可不想看到他偷偷藏雞腿。
諸葛燒餅安排我們江湖司負責遣返流民,次日一早,我與張幼謙便來到了金陵城外。江南和劉三斤早在門口候著,龐天德失蹤之事,還沒有下落,他是胡宗憲案的關鍵,還有兩日就要開審了,如能找到他,也許能夠挽救一下胡宗憲的政治前途。
上萬名流民如今在金陵城外駐扎,這些流民中,松江府中人占據了七八成,其余都是周邊縣城百姓。倭寇攻占崇明島時,松江知府羅有道跑路,如今松江的幾個縣令都被叫到了金陵城,加入了游說隊伍。
這些百姓在城外成立了流民委員會,負責維持秩序,協助官府發放救濟,在百姓之中威信最高。我們商議要遣返他們,那就要從這些人入手。
這個組織有二十多人,以各村的村保和當地有名望的家族老者為主。
為首之人叫做武三郎,太陽穴凸起,渾身橫肉,一看就是習武之人,聽說他本是山東人,大哥被人毒死,二哥出家,他一人流落在松江,在松江府扎根,娶妻生子。倭寇入侵之時,他正在外地,妻子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張幼謙之前開過粥場,與其中一些人熟稔,在他的攛掇下,我們在城外一處破廟召開了一次碰頭會。
破廟之內,二十多人各執一詞,紛紛表達了自己看法。這些百姓主要擔心主要有三個問題,一是天災之后,糧食無法支撐到秋天,二是擔心有富戶兼并他們的土地,三是又到服徭役之年,如今家園百廢待興,若征調壯丁去服役,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若不解決這三個問題,他們不同意回去。
我心說這三點問題并不是難事,都是百姓最基本的訴求,可是金陵城派了好幾撥人來,都沒有解決這些問題。
第一,這里是金陵城,與松江府并無管轄權,所以前來談判的人,都不敢答應他們的要求。第二,具有管轄權的江浙巡撫胡宗憲已被收押,而新任的巡撫還沒有到位,無法正常履職。
這時,聽到有一清癯的中年人大聲道,鄉親們!
這一聲下去,所有人都停止了爭論,望向了他。
這中年人模樣清瘦,衣衫樸素,穿著草鞋,身后跟著一個書童,背著行囊。
他緩緩道:今日我代表朝廷來各位父老相親交涉,賑災的糧食已從其他路省開始調集,相信不用多久,就能發到大家手中,壯丁每人三兩米,老人、女人、小孩每人每日二兩,一次性發放五個月的,大家若能趕回去補秧,到時還有些收成,撐到年底不是問題。
老百姓嗎,養活自己,靠的就是這一畝三分地,大家都不容易。我知道你們擔心回去后,要是糧食不夠,被逼賤賣土地,這點請鄉親們放心,本官會奏本朝廷,厘定土地價格,每畝地不能低于三十石的最低價格。此外,徭役之事,我會奏明朝廷,免去松江府三年徭役。
此話一出,眾人小聲議論,大家耗了這么久,無非就是因為這個,想不到,這個中年人,這么容易就解決了?
武三郎兩眼盯著那中年人,道,我們憑什么相信你?
那中年人道,本官閔秋葉。
我心中恍然,原來是新任接替逄大人的金陵同知閔秋葉!
眾人之中,忽然有人喊道,他是蜀中的閔青天!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