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傍晚,恰好在月中的前一天,荀觀回到了岳麓書院。
七夕正在那片蔥翠的小竹林下等他,對上目光便笑起來。
她今日穿了件柔粉襦裙,似櫻花花瓣一樣的顏色,瞧起來愈發像個小姑娘了。荀觀看到時就知道她今天格外高興。往常她總是選更沉靜的紫色或暗藍,只有在心情極好的時候才會像少女時那樣輕快地打扮自己。
而等荀觀走近時,七夕卻努力將唇角的笑容往下壓平了些,一本正經地喚道:“公子。”
荀觀心下好笑,倒也不戳破,只與平日里一樣與女子一前一后地散步穿過竹徑,慢悠悠地往湖水畔的勾玉閣走去。
“公子此行桃山可有收獲?”
“不多。”
“嗯?”
“說是徐師兄帶著蘇景云游去了,云渡也不在。我小住幾日,看時間即將月中,便在今日回了。”
“桃山這是又做了什么虧心事,都沒人敢來見公子。”
“倒也不好這么說。”荀觀莞爾。
自從他進了勾玉閣主事,整個神域恐怕都找不出幾個喜歡與他見面的人了,也未必總是有事隱瞞。
荀觀自己倒真的不在意旁人避諱,只笑道:“那邊住著清凈,沒事情打擾,去休息一下也很好。”
七夕道:“公子喜歡的話下回就提前去幾天,要么叫他們專門給公子建個院子,咱們閑了就去。”
荀觀失笑,搖頭道:“還是算了,我可不想被徐師兄當眾扔下山。”
“怎么會?”七夕道:“徐前輩哪次不是對公子客客氣氣的,要扔也只會扔謝云渡。”
“…七夕啊,”荀觀嘆氣,又笑:“你怎么總是跟云渡一個人過不去。”
“說起來,公子難道不覺得謝云渡很奇怪嗎?”七夕道,“他那么吵鬧的人,怎可能大半年全無動靜?人也不知在哪。”
“桃山那邊不都說了嗎?說人在閉關。”荀觀不以為意,隨口道,“就當他是吧。以云渡的性子,四處散散心確實更有利于他修行,說是閉關也不為過。”
若在平時七夕難免還要耿耿于懷幾句謝云渡搶了她的神通云云,不過她今日當真心情不錯,乖乖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
秋風習習,荀觀與她一路隨口聊著近日新事,偶爾向路過的書院弟子回禮;等靠近勾玉閣附近,人聲漸稀漸遠,便又只剩他們二人了。
勾玉閣掌錄天下事,是岳麓書院乃至整個武宗之重地。無數人手收集到的海量信息經過一重又一重的整理推演后最終在此匯流,再以特殊的琴音刻錄進每一枚懸吊的勾玉之中。這里常年不進外人,就連打掃修繕此類的工作也都是荀觀和七夕親手做的。
登上湖畔高臺,七夕以琴音叩門。弦音未息時,二人便已被接引進了這座寂靜的浮空閣樓之中。
七夕原本以為今日也是與往常一樣從頭開始整理,卻聽荀觀道:“走吧,先去瞧瞧讓你這般高興的事。”
她一怔,側頭悄悄觀察著男子神色,“…原來公子已經知道了。”
“你心虛什么?”荀觀略感好笑,“季牧又不是你放走的。”
七夕見他果真沒有任何生氣的樣子,才又笑起來,故意道:“還是大師姐人好!”
荀觀無奈。
古戰場剛結束那時,七夕想讓他出面幫幫季牧,但荀觀卻主張一定要留住季牧,無論如何都務必要將永寂臺研究透徹。當時七夕跟他生了好大一場氣,足有半個多月沒主動和他講話。
“以前我確實認為不該放了季牧,不過…”荀觀頓了頓,道:“其實現在就算有人再來問我,我也不會再反對。”
七夕吃了一驚。她知道公子原本對此事極為堅定,無論她如何懇求都不改變。
“是我太想當然了。”荀觀嘆氣。
他實在沒想到季牧的執念之深。
依據季牧的反應,荀觀很確信就連季牧自己都不知道永寂臺的用法。那件神器是不完整的,在昨日意外被觸發以前,它唯一的用處似乎就是護住季牧的靈臺識海,讓他不會被任何幻術影響神志;除此以外一無是處。
而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殘破而無用的物件,這半年來武宗也可謂是軟硬兼施手段用盡,季牧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繼續和季牧耗著純粹是浪費資源。”荀觀最后說,“少宗主放他出去也好,看能有什么變數。”
說到此時,二人恰好走到代表奉天府的這一片玉牌面前。其中只余一枚仍內蘊靈光,其余皆已轉化為一片黯淡的灰色。七夕懷抱寒時琴右手撥弦,唯一亮著的那枚勾玉隨之散開,無數光點逐一顯化為淡金色文字浮于虛空。
這是勾玉閣中關于季牧生平至今的全部記錄,荀觀要看的則是昨日最新錄入的部分。事情他已知道大概,但畢竟得到的只是簡訊,遠不如勾玉記載翔實。
七夕原本一直等著聽他對季牧的分析,哪知荀觀平淡看完一遍便示意她收了玉牌,竟完全沒有繼續談論的意思。
“公子,”七夕繃起了臉,“你是不是又故意氣我?”
荀觀一怔才恍然,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之所以未作任何點評,只是因為與季牧相關的記錄都是已經發生過且毫無疑點的事實,談之無用。而他也確實不在意季牧身上發生了什么,荀觀真正在意的是季牧以后的動向。
不過既然七夕這么說了。荀觀便問她:“你想知道什么?”
而真等她可以隨便問時,七夕也明白了之前荀觀沉默的原因。確實,季牧的處境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七夕最后也只是嘆氣,“以后可該怎么辦啊…”
“不用擔心,”荀觀道:“季牧已成氣候,保命不難。”
“公子…”七夕略顯遲疑地低聲開口,“小牧現在又可以彈琴了,能不能讓他來勾玉閣?”看著荀觀神色,她又連忙補充道:“我是說,只是咱們勾玉閣,不是書院…可以嗎?”
荀觀未置可否,只問:“虞先生怎么說?”
七夕沉默著搖了一下頭。
她昨日剛聽說時,第一時間就去問了師尊,問她能否再次收季牧為徒。虞是琴靈,七夕知道她一定不會在意人的恩怨。可是虞卻拒絕了。她說季牧的道早已與她相悖甚遠,縱然季牧能夠重拾琴道,虞也對他需要的東西一無所知,無法再給予他指導。錯過便是錯過了,虞不會再做季牧的老師。
荀觀又問她:“就算我說可以,你覺得季牧自己會愿意嗎?”
——季牧會愿意隱姓埋名安于一隅,從此不踏出勾玉閣一步?
七夕沒有再說話。
她低頭撥動寒時琴弦,重新將季牧的勾玉收起。
荀觀取下了這枚玉牌。
連奉天府都已經沒了,季牧也不必再與那些死人放在一起。
七夕跟隨著荀觀繼續往勾玉閣深處走去,直到停留在一片未作任何歸屬的空間。這里空空蕩蕩,只懸掛著兩枚色澤灰暗的勾玉。
勾玉閣中每一枚玉牌都素無雕飾,旁人皆分不出任何區別,七夕卻能通過其中暗蘊的弦音輕而易舉地感知出勾玉上的姓名;而這兩枚所對應的主人便是——
承淵與陸啟明。
玉牌轉暗在勾玉閣中是逝者的標志。就算那是九代,但他們也已經死了。七夕無法理解公子為什么過了這么久,還總是對著兩個人如此在意。
荀觀像之前每次一樣在這里駐足沉思很久,然后做出了一個完全出乎七夕意料的舉動。
——他牽起了一根新的絲線,將季牧的勾玉掛在了這里。
“你猜季牧離開武宗后會去哪兒?”荀觀唇角勾出一絲笑容,自問自答道:“他一定會去找陸啟明。”
“公子!”七夕加重語氣道,“他們都已經死了。”
荀觀笑道:“但季牧不是不信嗎?”
七夕道:“明明是公子不信。”
荀觀未置可否,卻忽然說起了之前的事。
“古戰場結束后的第二個月,我在慎行殿待了五天…你可知是因為什么?”
七夕聞言遲疑道:“難道不是司刑長老找公子有事商議?”
荀觀一笑。
“那只是對外的托辭。是司刑長老給我留顏面罷了。”他平淡說道,“算上古戰場的最后一日,在那之前的十五個月余九天里,我一直在替承淵做事。”
“怎么會?!”七夕失聲。
“怎么不會?”
荀觀反問了一句,笑容里既有厭惡也有自嘲。他道:“正因為我直面過承淵,所以我才更加知道,他根本不算是人。…不,當然也不是神。怎么形容呢,他就像是一種東西,一種邪念與惡意的混合體。而最可怕的是,就是這種詭異的東西,卻擁有著我們這些凡人完全無法匹敵的力量。”
“那,那…慎行殿的人后來查到了公子嗎?”七夕問得極其小聲。
“那倒沒有。”荀觀回過神,朝她安撫地笑笑,“是我自行去找宗主和司刑長老承認的。”
七夕一時間腦子里有點亂。她一直跟在荀觀身邊,但這些事卻全不知情!
“從承淵找到我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做準備。”荀觀拿起屬于承淵的那枚勾玉隨手把玩,語氣還算輕松。
“有些事我雖受制于人不得不做,但每次都盡我所能將影響壓到了最低,也為以后留了一線扭轉的機會。所以古戰場結束的那天,我剛一察覺到承淵已死,就立刻開始著手彌補之前的缺漏。如此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把能補救的補完,就自己去慎行殿了。”
盡管知道那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七夕還是聽得揪心,忍不住埋怨他:“公子怎能自己講呢?既然他們那么多次月審都沒查出來,咱們就當沒這回事不就好了?他們…他們沒把公子怎么樣吧?”
“不至于。”荀觀忍俊不禁,“我是自愿去的,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待遇還不錯。”
怪不得最近的幾次例行月審,每次流程都格外繁瑣。七夕之前還與荀觀抱怨來著,直到現在她才知竟是這種原因。
“…以后你我的審查難免都會嚴格一點,”荀觀難得苦笑了一下,歉然道:“這次是我拖累七夕了。”
“才不會,”七夕搖頭,“只要公子沒事就好。”
荀觀并未受到處罰。
那五日中,慎行殿的人花了三日逐一核實荀觀坦誠的每一件事,又用了兩日討論這件事的處置。但最終,司刑長老還是派人將荀觀客客氣氣地送了回來。
荀觀畢竟沒有給武宗造成太過嚴重的損害,稍大的過失他來之前也都已自行補齊了。又或者說,如果不是荀觀——換成其他人來應對這種事,武宗受到的損傷本應遠比現在嚴重得多。已經沒有人能比荀觀做得更好了。
當然,若非早已對這個結果心有預料,荀觀也不會那么輕松地主動去慎行殿坦白。
“所以,是因為這個原因,”七夕問,“公子才對承淵格外在意…公子是懷疑承淵沒有死?”
“不。承淵應該確實死了,我感覺得到。”荀觀松開承淵的勾玉,抬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他視線移向并排的另一枚玉牌,道:“我是懷疑陸啟明。”
“但他…我、還有很多人都親眼看到了。況且,”七夕道,“若不是所有確認的法子都試遍了,鳳族又怎會把他的長明燈送往三歸山?”
荀觀道:“我也知道。”
九代一事牽扯甚大。承淵他們的存在太特殊了,靈盟不可能僅憑“被人親眼看到”、“命牌破碎”這種尋常的方法草率判斷。甚至連鳳族的召魂儀都不算嚴謹。靈盟一定會慎之又慎,甚至要“上達天聽”——去詢問上面那位不可言說的存在。祂必然會以同等層次的力量去推演,直到萬萬次演算都全部指向唯一的那個結果,才算塵埃落定。
所以九代之死本應絕無疑慮。這已是被神明確定的事實,任何人都不該質疑。
七夕疑惑道:“既然如此,為何公子還總想著?”
——因為太不合理了。
“…陸啟明在古戰場期間曾兩度救人。如果說第一次還是他原本的性格,他確實是那種會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人。那第二次就太不合理了。”
基于他對古戰場整個過程的復盤,荀觀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后期,他既然做得出那些事,就足以證明他性情已經發生了嚴重偏移。”
尤其是陸啟明用的那道咒術。
歸葬,夙雪,寂川。秦門的三大絕咒無一例外皆為惡咒。什么意思?就是要人斬斷一切善念才可能用得出。勿要說純善之輩,就算是大多數普通人,只憑他們那等庸碌之惡也遠遠達不到令惡咒奏效的條件。
而此等絕咒,陸啟明卻用出來了——這意味著什么?
荀觀甚至懷疑他后來根本就厭惡著周圍的所有人。在那種前提下,他怎么可能還像過去一樣?怎么會有人以犧牲性命為代價去拯救那些他所厭惡的人?能用得出這等惡咒的人更是絕無可能。
——除非他根本沒有死。除非他還有余力。
相比較陸啟明第二次救人是因為所謂的“善”,荀觀更愿意相信他是為了平衡因果。
最終他殺死承淵的方法,其本質是“借力”——借助凡人的軀體困鎖承淵,借助信眾的供奉延續自身,最后也借助所有人身上的業力點燃紅蓮業火。
天地自有因果規則,任誰也無法超脫在外。最初是古戰場的人欠了他,所以被他所用。后來卻是他欠了人,所以也必須償還。
“——你不覺得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說得通嗎?”荀觀問道,“如果是這個解釋,那么陸啟明就一定還活著。”
“但公子說的這些全是心證。”七夕認真地反駁道,“‘事實不必合理’,這句話還是公子告訴我的。”
“是啊。”荀觀長長嘆了口氣,重復道:“…我也知道。只不過,”他看向季牧的那枚玉牌,“我只是想要再看看。”
在古戰場中與陸啟明相處最多的幾人之中,季牧是最重要的,可惜他什么都不愿說。喬吉也重要,卻已經死了。至于墨嬋,一則她對陸啟明的記憶不算完整,再者古九谷畢竟不從屬武宗之下,荀觀與她素無交情,很難從她那里得到更多信息。
那就只剩季牧。
無論是永寂臺或是那把七弦琴,都證明了季牧對陸啟明有異乎尋常的執念。而這才是荀觀同意放季牧走的最大原因。如果還有一線希望能夠追溯陸啟明的線索,或許就應在季牧身上。
“好好看著他。他離開武宗后找去的第一個地方——”
荀觀抬手在季牧的勾玉上做了一個標記。
“一定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