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只是不太渴吧?”
謝云渡訕訕說道。
他懷里的孩子膚色柔白,唇如點朱,瞧上去氣色頗好,似乎也正印證了他的話。
樂正輔并不意外這個結果,或者說,他原本就沒期待什么。
“你自己就是大修行者,”樂正輔看著謝云渡,語氣尋常。“以你的境界,不可能感應不出這孩子的識海。”
謝云渡笑容淡了些。
“你說的是?”他問。
“里面空空蕩蕩,沒有絲毫靈魂波動。”樂正輔便續道:“現在在這里的,就是一個空殼。”
謝云渡目光微顫,但很快又定了神。
“如果這就是你的判斷,”他放下杯子,冰涼的瓷質與木桌相觸,磕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謝云渡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那你一定是錯了。”
樂正輔倒不生氣。
“在你們剛來的時候,我就在這里點了支引魂香。”他抬指敲了敲手邊香爐的蓋子,笑笑,“——自制的,效果還不錯。一般而言,只要還有意識存在,他就一定會有反應。”樂正輔垂目看了一眼燃盡的香灰,道:“但你也看到了,沒有。”
謝云渡眼睛眨也不眨地道:“這不算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尋常人,”所以樂正輔才繼續試他,倒了這三杯茶,“可惜結論看起來與之前也并無不同。”
謝云渡道:“這依然說明不了什么。”
樂正輔抬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竟然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賭氣的樣子——他竟像是真心這樣確信。
“依據?”樂正輔問,“你剛來時還不是這樣。”
“對,”謝云渡道,“我是想明白了,我應該相信他…我得信他。”
他垂目看著這個幼小的孩童,孩子也仿佛在看著他;每當這個時候,謝云渡總是心里軟和得厲害,臉上不自覺地就掛上笑容,哪怕知道這孩子現在其實什么也感知不到。
這段時日,謝云渡時常有像剛才那樣患得患失的時候。他也想立刻就試出結果,想要有人現在就無比篤定地告訴他,陸啟明就在這里,很快就能醒來、笑著與他說話。
但如果沒有…那也沒什么。
古戰場已經結束了,承淵也死了,那么難的時候他們都能撐過去,沒道理到了現在這樣風平浪靜的時候,反而說不行。謝云渡告訴自己,感知不到神識存在是正常的,樂正輔試不出來也是正常的;之前鳳凰蛋的時候不還要遮蔽天機嗎?現在想必也是一樣。總之,無論出什么狀況都一定有其中的道理,他只需要一直相信他、把這孩子照顧好就夠了,不必庸人自擾,整天想些有的沒的。
“反正,”謝云渡道:“您就當做剛剛那第三杯茶他也喝了吧。”
樂正輔若有所思,“他涅槃前修為如何?”
謝云渡頓了頓,苦笑道:“這還真說不準。”
樂正輔便問:“比你高?”
“怎么說呢…他不能只按修為高低去算。”謝云渡抓了一把腦袋,“就算他沒有修為,估計也能打我十個——一百個也說不定。”
“哦,”樂正輔頷首,“就是說,其實你也并不清楚。”
謝云渡急:“我不是——”
“知道,”樂正輔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因為他遠強于你,所以你才無法判斷。”
這回謝云渡連連點頭。
“若說他出于某種原因,或是休養,或是躲藏,從而有意識地隱匿自己的魂魄氣息——這種可能性當然也是存在的。不過若真是這樣,他就必然還有留有對外界的一絲感知。”樂正輔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之前我沒有說,其實這孩子倒也并非毫無反應。”
謝云渡一怔,“什么?”
“不知你有沒有注意,他原本在睡著,但在我靠近之后,卻突然醒了。”
從一開始樂正輔就一直在觀察他們,也只有在那個細微的瞬間,他才忽而覺出一絲異樣。如果說這孩子真的看不見、聽不到,全無知覺,那他本不該會被外界的任何動靜驚醒;但事實卻是——他正是在樂正輔靠近的同時睜開了眼睛。
“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樂正輔問,“所以你帶著他的這段時間,可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謝云渡本來聽得頗為振奮,但被樂正這么一問,越是回想,就越是覺得尷尬臉紅。
樂正輔看了眼他表情,了然:“沒注意過?”
“沒…”謝云渡暗罵自己居然還沒一個外人細心,只好問:“那現在怎么辦?還能用別的辦法確認嗎?”
別的辦法?樂正輔微微搖頭,沒再說什么。
辦法當然有。
不但有,還簡單得很——無非就是讓這孩子置身危險之中,試試他會不會覺察到危機從而做出反應。只是瞧瞧謝云渡這副把人當親兒子疼的模樣,捧在手里怕摔了,開著窗戶都怕風大,又怎么可能會答應用真的危險去試他?所以樂正輔壓根提都沒提。
“不急。”
樂正輔手指一拂納戒,遞給了謝云渡一沓符篆。謝云渡低頭一看,全是清潔用的。
“去院里挑一間順眼的收拾干凈。”
樂正輔道:“先留我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吧。我再看看。”
謝云渡略帶茫然地接過,站起來。
“還要很久嗎?”
“行醫救人,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像你之前說的‘就當做怎么怎么來’,那肯定是行不通的。”樂正輔笑了笑道:“若是沒一個定論,我不可能隨便開藥方給他。”
謝云渡緩緩舒出一口氣,點頭道:“您說的對。之前是我太心急了。”
“先住下吧。估計得十天半個月,我需要…”
說話時,樂正輔又看到了這孩子的雙眼。
那對瞳仁就像琉璃珠一樣剔透而無神,使他仿佛真的只是一個懵懂的盲童,又仿佛時刻在注視著一切。光線投射其中,樂正輔清晰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某一瞬間,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近乎荒誕的威脅感,但再定睛細看時又只是尋常,從未有任何變化發生。
樂正輔不由皺了皺眉,又轉看向謝云渡。
謝云渡抱著那孩子時,神態動作卻始終都十分放松,讓人一看就知道他非但不會有任何緊繃感,反而因此覺得心里踏實。
他與自己的感受似乎有很大差異。樂正輔若有所思。
“冒昧問一句。”
樂正輔叫住了正準備出去挑房間的謝云渡。
“你明明清楚他并非一個真正的稚童,而是一個比你更強大的修行者。”樂正輔問:“但我看你對他的態度,卻又似真的把他當做一個孩子來對待,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啊?”謝云渡有點沒反應過來,迷惑回頭。“但他現在不就是一小孩嗎?都已經是這樣了,我還能怎么辦…還是你意思是我對他不夠尊敬?太沒大沒小?”
樂正輔看著謝云渡一時陷入沉默。后道:“算了,你去吧。”
謝云渡便又迷惑地走了。
——直到屋子都快要收拾到一半的時候,謝云渡才恍然意識過來。
“等等,”謝云渡難以置信地探身出來,“你該不會以為我是中了幻術或是什么精神暗示吧?”
“行了,”樂正輔嘆了口氣,“我已經知道不是了。”
謝云渡斜靠在門沿上噗地笑出了聲。
“天啊,”他怎么也沒想到樂正輔那時居然是這個意思,嘿道:“你想的也太多了吧——得,下次您要有什么啊,直接問我就成。我這人直,要是把話說得太委婉了,我還真猜不著。”
樂正輔搖頭而笑,道:“看出來了。”
他瞇起眼睛逆著光線去瞧院子那頭的謝云渡,這人一手拎著鏟子,一手抓著清塵符,那孩童則被他用寬布條繞起來纏在身上。午后陽光正暖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可成家了?”樂正輔半是打趣地問了一句,“看你年紀輕輕的,帶孩子倒是帶得熟練。”
“你說這個?”謝云渡哈哈一笑,“我過來那一路上經過了個小村莊,里面好幾個小媳婦都這樣帶小孩,我找她們現學的——怎么樣,不錯吧?”
樂正輔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是不錯。”
不說話時院子便又安靜下來,唯有花鳥蟲鳴,與兩邊收拾雜物時偶爾撞出的叮咚響聲。
直至日暮時分,這座沉寂已久的院落終于全部整理妥帖,再用聚靈陣蕩去角落的煙塵,一切皆整潔如新。
復原陣法的時候樂正輔領著謝云渡去看了山的背面,謝云渡才知道原來古九谷真正的位置已經很近了,只是他來時恰好走了山壁的另一面。
站在山巔向下眺望,暮色籠罩之中,山谷里連綿錯落地建著好多高腳小竹樓,沿著溪流有一片漂亮的湖泊,湖畔山坡皆種著藥田。風清清涼涼地吹過來,帶著世外的氣息。他們安靜地站在原處看了些許時候,等到第二縷炊煙升起時一同返回。
謝云渡就這樣帶著這個孩子在古九谷旁的一間小屋住下,直至夏盡秋初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