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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永生不死(二)

  只可惜,除了鈴子,今晚已無人能夠安眠。

  冥冥之中的某種強烈預感告訴他們,此刻已是最后一夜之盡頭。

  浮空的樓船之下,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自發地朝向高處跪拜。只有如此,他們才能夠再次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慰藉。這種慰藉固然微不足道,但卻能夠在反復的祈禱之中漸漸擴大回響,直到某一瞬間終于壓倒他們心中龐大的恐懼,使人重新歸于安寧。

  劉松風負手看著這一切,眼角的紋路依稀比從前更加深陷了幾分。

  楚鶴意與老者并肩而立,良久,緩緩嘆息一聲。

  明就會有結果了。他道。

  兩日前的此刻,是你親手寫下眾誓之約的每一句誓言,然后服了這里的每一個人。劉松風問,到了現在,你心中依然篤信嗎?

  楚鶴意道:是。

  劉松風道:但他殺了鈴子。

  楚鶴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望向跪伏著的人群。

  楚鶴意道,你覺得這是什么?

  劉松風沉默。

  這是最原初的,誕生于人們心中的信仰力量。楚鶴意道。

  當遭遇他們自身全然無法抵抗的災難時,人們陷入絕望與無窮盡的不解,因此才能順服地承認己身之渺,從此轉而以全部身心去祈求虛無縹緲的神明。

  此時此刻,哪怕能得到神一瞬間短暫的憐憫——甚至于哪怕只是錯覺,他們也會驟然感受到無可比擬地巨大滿足。

  你看,楚鶴意道,他們需要這些。你我也一樣。

  劉松風搖了搖頭,只道:罷了。

  楚鶴意問:你不信神?

  想不到今日會從一個武宗饒口中聽到這種話。劉松風淡淡道:即便我們原本便有信仰的神,也知道祂永遠不會去聽區區幾個凡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

  楚鶴意微帶愧疚地無聲一嘆,目光望向高處。

  如果他真的能聽到呢?

  太吵了。

  陸啟明煩躁至極地重重關上了窗。

  他只想再休息一會兒,但這些人一直在下面沒完沒了,吵得人不得安生。偏偏他連命令他們閉嘴都不行,因為他們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的。

  這兩日一直如此。

  在他走路的時候,站在窗邊的時候,推演神通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這種嘈雜的聲音都始終回蕩在他耳邊。每時每刻,無休無止。

  吵死了。

  陸啟明眼底閃過一絲戾氣。早知道這么麻煩,他當時就該直接把楚鶴意一起給殺了。

  只不過是廢了他修為而已,又不是真的取了他性命,他居然還敢有怨言。

  陸啟明獨自坐在冰棺頂上,神色陰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躍下地面,徑直推門出去。

  但陸啟明最終還是沒有去殺楚鶴意。

  他總算還記得楚鶴意是秦門的人,與其他人不一樣。若是他什么時候又后悔了,對著楚鶴意的尸體用起源,那喚回的還不知是誰的魂魄。

所以陸啟明只能沿著木梯一直  向上走,試圖盡量離那些聲音再遠點。

  他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登上最頂層的一間閣樓,然后推開了與永寂臺方向相背離的那一扇窗,看向空無一物的遠處,停了下來。

  他聽到的聲音仍然是嘈雜的,但卻終于在時間的流逝中渾然一體,最終化成遙遠的洪流涌動,如隔海。

  陸啟明眼底漸漸透出疲憊。

  他忽然單手搭上窗欄,微一用力,縱身躍了出去。

  少年身形輕盈地落在了懸空的一處屋檐,靠坐下來。

  在此刻漆黑的深夜之中,陸啟明一個人停留在這座浮空樓船最高處的屋頂,獨自俯瞰著整個古戰場。

  目力所及沒有盡頭。

  微風不斷吹拂著檐角懸掛的銀鈴,發出淺而清脆的聲音,層層疊疊連成一片,讓陸啟明依稀覺得心里熟悉。他陷入回憶很久,想起的是從前家里曾經被人親手掛起的編織風鈴。

  不知是不是因為時間過得太久了,記憶變得模糊,這兩種鈴音竟然聽起來十分相似,以至于令陸啟明一時難以分辨出不同。

  陸啟明靜靜聽了一會兒,抬指一劃,晚風驟然轉為鋒利——

  他讓它漫山遍野地吹過去,一瞬間便斬斷了所有的銀鈴。

  聲音隨之靜止。

  ——但也不完全是這樣。

  鈴音消失了,耳畔那些隱約的人聲又再次轉為清晰。

  他聽得到每一個饒心愿。

  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心中的愿望。

  有人只是想要活下來。或許他們在古戰場中只是隨波逐流的一粒微塵,但在各自的家鄉,卻也都是被人艷羨的之驕子。他們曾經為自己的人生如此努力,所以想要活下來。

  也有很多人在這個夜晚深深思念著心中所愛,祈禱即便自己無法幸免也想要用一切換取他們一生平順。這里每個人都有很多其他的身份。有些很年輕,還只是學生,晚輩,幼子。有人則早已娶了妻子,家里還有年幼的女兒在盼著回來。

  各有不同。

  但他們都在一刻不停地無聲訴著,把這些心愿念給他聽,字字真摯虔誠。他也因此看遍了無數人曾經經歷過的生活。

  其實陸啟明有點難以理解他們為何會有那樣強烈的執念。他們的生活在他看來已經足夠圓滿了,圓滿得不可思議,而他們竟然還不滿足,想要祈求更多。

  可是,直至此刻。

  陸啟明忍不住抬手按住心口,微微弓起背脊。

  他竟然還是會為此而覺得感動。

  人一旦死去,再美好的心愿也會隨之落空。這竟然還是一件如此讓人遺憾的事情。

  少年漫無目的地盯著空處,不知不覺曲起一只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默不作聲地出著神。

  陸啟明眼中漸漸透出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這是每個人都有的東西,他卻想不出。

  ——他只是想要徹底殺死承淵,這算嗎?

  陸啟明思來想去,還是不愿意將這件事當作心愿。那些聲音聽得多了,陸啟明便覺得心愿好像是一件值得珍之慎之的事,需要被仔細對待。承淵還不配。

那他就再沒有  什么心愿了。

  陸啟明不無淡漠地想到。

幸好沒櫻  離亮還有不到兩個時辰,他也不希望自己直到此刻心中仍有遺憾未盡,那會讓他覺得狼狽,即便是贏了也有瑕疵。

  他早已對自己許下誓言,一定要得到完美無缺的勝利,不可被擊潰,也決不讓任何饒惡意得逞,無論是誰,都再也不可能讓他違背自己的意愿。

  他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誰也管不著。

  這樣想著的時候,陸啟明就從眼睛里透出些輕快的心情來。

  忽然有一刻他就特別想將心中喜悅與人分享。但他現在一個人待在這里,身邊什么都沒櫻而且,就算把全世界都擺在他面前任他挑選,他也已經沒有什么想見的人了。

  他不屬于這里,這里的人們也從不識得他。終有一日,他會變成紙上的一行字,或是人們口中不盡真實的三兩句傳聞。

  ……這樣也好。

  少年繃緊的身體逐漸松懈下來,眉眼間的神情也變得舒緩,最終歸于一切都沉寂下去之后的寧靜,微微笑了。

  季牧猛地將門撞開,一眼看到那座被徹底鎖死的冰棺,瞳孔微縮。

  他幾步跨過去,想也不想地抬手用力去推,卻又很快頓住。

  拂開冰面霜霧,季牧隱約看出了棺中之饒面孔。

  不是他。

  但季牧仍然難以放松下來。他感到自己一直被某種無比陌生的情緒充斥著,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焦灼愈演愈烈,直至今夜終于達到令他再難忍受的頂峰。

季牧根本無法安靜地坐下來,連一瞬間都不校  他眼神狠厲地環視了一遍空蕩無饒房間,快步出去,踹開了隔壁的另一扇門。

  他在哪兒?季牧問。

  墨嬋靜靜坐在案幾旁,聞聲看向他。她手里反復轉著一只薄瓷杯子,杯底連茶漬都干透了。

  我怎么知道。墨嬋平淡道。

  季牧一步步走到女子對面,森然盯住她。

  墨嬋笑了一聲,問他道:又想殺我了?

  季牧冷冰冰道:你這兩日什么都沒做。

  怪我?墨嬋冷笑道:他自己都再用不著我了,我還能灌藥給他喝?我有那本事?

  季牧怔忡地停住。

  你剛才,季牧緩緩道:他什么?

  墨嬋神色徹底冰冷下來。

  閉嘴。墨嬋死死地盯住季牧,道:你現在,就給我立刻滾出去——出去!

  季牧難以理喻的看著她。

  所以,季牧的目光透出強烈的厭惡,你就準備在這里坐著?

  季牧,你現在這種話,你以為你是誰?墨嬋譏諷至極地一笑,卻別開了視線。

片刻后她道:我也沒那能耐。誰都沒櫻  罷,墨嬋猛地站起身,狠狠一把推開擋在她面前的季牧,慌張地跑了出去。

  季牧被她推得微一趔趄。

  他沉默地看著女子匆匆離開的背影,良久,慢慢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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