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周圍盡是一片紛亂。
碎石斷壁四處,混著毒的石粉仍在半空中未落下。若不是看見自己親手布置的陣法,陸啟明幾乎以為已徹底換了一個地方。
他下意識抬手去扶能扶的東西,旁邊藥人傀儡隨之轟然倒地,又激起大片灰塵。陸啟明索性將傀儡當石頭坐下,手指壓了壓隱隱作痛的咽喉,低咳兩聲,問道:“怎么回事?”
“也沒什么,”季牧笑了笑,看了喬吉一眼,目光冷然,道:“與你之前說的一個模樣。”
喬吉觸到那視線,心底說不出地一慌。他聽不懂他們指的是什么…難道公子還是怪他對陸啟明有殺心嗎?
聽到兩人對話,先插話的反而是墨嬋。她眼睛一轉不轉地看著陸啟明,對剛才之事頗為耿耿于懷,道:“所以我檢查時你確實還沒醒吧?我就說我還不至于連一個人是裝昏真昏都分辨不出。”
陸啟明沒有理會她。他掃視一眼空氣間飄蕩的不下十種的毒藥,拂手用規則盡數化去干凈,蹙眉道:“你找來的這是毒師還是醫師?”
季牧笑了一聲。
墨嬋立刻道:“你們若待我好那自然就是醫師,若待我不好——”
她這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少廢話!”冰冷劍刃緊緊貼在女子白皙的頸項,輕微一劃,逼出極細一絲艷紅;喬吉低喝道:“拿解藥來!”
墨嬋登時安靜下來以示乖巧,心中則其實沒什么擔憂。她之前除了被陸啟明那一手嚇了一跳,其余便沒什么了。
一想便知——
以墨嬋的性子,這般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威逼的經歷也算很常遇見的了,但每每當有這么一出,一定就是對方不想真要了她性命。再者,憑她的醫術,就算與人結了個小仇,只要她愿意服軟,也沒誰會真殺了她。
這邊兩人正當僵持著的時候,季牧已扶著石壁挪到了陸啟明身邊,神態自如地把手腕遞給他。
陸啟明不必診脈,看他模樣就知道了——只這少一會兒功夫,季牧面色就已慘白一片,嘴唇也漸漸透出烏紫來。
陸啟明皺眉道:“這里早已布置妥當,你原本不可能中毒…是之前的舊傷又不好了?”
但一摸他脈象,卻又不是那么回事。
季牧嬉笑著地答道:“我就是要中一回毒,然后讓你來為我解。”
陸啟明聞言抬眼,見他神情竟真不似作偽,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季牧的性命還有用,陸啟明終是平緩了口氣,道:“這不是你中了毒藥立刻解了就算無事,而是你…”但他這句話沒說完就轉為壓抑著的咳聲,不得不停了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季牧連忙說,“我就是忽然想試這一次,以后就不這樣了。”
墨嬋在一旁看的好笑,忍不住就岔道:“還讓他給你解毒呢!我看讓你倆放一塊兒,還不知道哪個更早死呢!”
喬吉神色一厲,手一用力就將劍鋒猛然往下一壓,道:“解藥!”
鮮血驀地汩汩流涌出來!
墨嬋瞬時花容失色地尖叫一聲,指間夾著幾根銀針便往自己脖頸附近深深扎進去;血是止住了,但她一抬手看見滿手鮮紅,心臟狠狠一揪,腦海立刻一片劇烈暈眩,整個人隨即便往后軟軟倒了下去!
季牧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喬吉,你又自作主張什么?!”
“公子,我沒有…”喬吉也是冤枉得很,他想說自己手下力氣把握得精準,絕不至于傷人性命,“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
“別說了!”季牧頭都是大的,怒道:“我當然知道!是她…唉!”他又懶得解釋,一揮手用水元力聚了一團水球,隨便扔到了墨嬋臉上讓她清醒清醒。
陸啟明倒是看出來了,沉默片刻,道,“她暈血?”
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懷疑暗示季牧找墨嬋過來是否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了。
季牧仍只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決定,所以見著這些也覺著有點沒面子,便趕忙解釋道:“別的沒事——只暈她自己的血,治傷救人還是能行的…除你以外,她也算這里醫術第二的人——大不了就,你說怎么做,讓她給你打下手。”
“…這是對我的侮辱!”墨嬋虛弱地從地上支起身子,抬起發軟的手抹開臉上的水,眨著眼睛努力不去看自己衣襟上被水稀釋的血色。
她瞪著陸啟明,不客氣道,“雖然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你究竟是用什么古怪法子把他噬骨釘解決的,但我之前一探過你脈象就知道,單論醫術,你可是比我差遠了!但凡稍微懂行的,也不至于任由自己傷勢惡化到此等地步。你還好意思讓我給你打下手?”
陸啟明自不會與她爭論,他正凝聚心神以規則之力化解季牧體內的血宿子,并不說別的。而季牧聽著墨嬋那話,心里倒是難得生出幾分心虛,嘴唇動了動,眼睛瞥著其他方向,后來低低與陸啟明道:“…謝謝了啊。”
到這時,陸啟明已將血宿子盡數化解干凈,聞言沒有什么反應,只如常收回了手而已。
季牧暗舒一口氣。陸啟明這回果然也不怎搭理他,他心中反而自在了些。
一直關注著季牧這邊的喬吉卻心底猛一陣不安。
他開始察覺到季牧與陸啟明之前仿佛多了一層近乎于默契的東西,可是…這難道不荒謬嗎?自從季牧決定逼陸啟明認下血契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永遠只存在唯一的一種關系——不共戴天的仇人!
公子現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喬吉內心不解、焦慮、驚慌;但此刻卻又另一件刻不容緩的事——
他再次攝住墨嬋肩膀使她不得掙脫,望著季牧焦急道:“公子,現在當務之急是讓她立刻交出解藥啊!”
季牧看著他,嗤笑一聲。
“只要你不再去‘失手誤殺’陸啟明,”季牧淡淡道,“我至少就永遠不必擔心會中毒的事。”
喬吉急道:“公子您不能這般信…”
“不過這次還真是多虧你了,”季牧斜睨了一眼地上倒著的藥人傀儡,冷笑道:“若非你故意把這東西丟到陸啟明手邊,事情也不會這么快解決。”
喬吉愣了愣才意識到這話的意思,卻根本難以接受——公子這是與陸啟明一起,連他也算計進去了嗎?難道公子現在竟然信任陸啟明甚至多過信他?
“你們再這么閑下去,”墨嬋冷不丁地開口,“人可又快不行了啊。”
季牧猛地回頭,雙手正接住了少年往下滑落的身體。他是知道陸啟明這些日能維持清醒的時間很短,但現在情況明顯更一步惡化了。
陸啟明此時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低低地道:“墨嬋…”
墨嬋一驚抬頭,沒想到會忽然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這還是他第一次與她說話,之前都是完全不理的,墨嬋居然莫名有一點受寵若驚。
結果她還沒激動完,就聽見少年補上了后面半句,“…先解決她。”
“…”媽的!墨嬋氣得牙癢癢,一張俏臉都扭曲了一瞬。早知道她剛剛就不該提醒,管他去死!
但也晚了。
季牧動作干凈利索之極,一伸手就卸了她下巴,瞬間逼她咽進去一枚丹丸,又順手給接了回去。
“…你們!”墨嬋捂著酸痛的臉頰伏在地上,眼淚都掉下來了,悲憤道:“你們就知道欺負我一個弱女子!”
再次陷入沉睡的陸啟明暫且不論,季牧與喬吉皆是一臉冷淡地看著她做派,連她自己都覺著跟看笑話似的。
墨嬋翻了個白眼盤膝坐直起來,嘴巴里琢磨著后味,道:“這就是你們說的那烏骨丸啊?”
季牧道:“知道就好。”
墨嬋哼道:“難吃。”
季牧沒興致與她貧,一把將她扯過來,冷道:“快救人!”
“現在不成,”墨嬋自證清白一般地攤開雙手,道:“剛才的暈勁兒還沒下呢,我正眼花手軟著,別一不留神給你治死了。”
季牧靜靜看著她,道:“那你想干什么?”
墨嬋背脊莫名發寒,忽然覺得,若是自己再說什么季牧不想聽的話,他真就要抽刀砍人了。
“就換件外衫,”她很乖覺地改了口,柔柔道:“而且這里臟亂,對他身體也不好,我帶來了一個芥子屋,里面東西齊全,很方便救人的。”
季牧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最后一次。”
墨嬋拿出的芥子屋,雖然遠遠比不上鈴子那支可以化成一座宮殿的飛鳳簪,但也稱得上是難得的寶物。
這是用空冥石與機關術結合煉制出的物件兒。縮到最小時僅僅是一個手掌大小的方木盒子,而當輸入靈力開啟之后,就是一整座清新雅致的三層小閣樓。
墨嬋將它安置在山腳下、湖泊旁的緩坡上,乍看上去絲毫不覺突兀,倒像是深山中某位居士的隱居之所。
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但既然現在已經受制于人,墨嬋也不會故意再自討苦吃。她簡單清洗了裸露在外的皮膚,在脖頸傷口上繞了一層雪白紗布,順手披了一件干凈的淡青色外衫,便提著藥箱去了安置陸啟明的房間。
喬吉不知被打發著去了哪里。此刻房間中除了昏迷中的少年外,只有坐在一旁的季牧。
墨嬋推門進來,藥箱放在榻盤小幾,把季牧趕去別的位置,隨口道:“你也去休息吧,省的我忙完他還得忙你。”
情況已經是這樣了,她反而覺著自在了很多。
季牧給她讓過了位置,卻沒有走,就在一旁看著。
墨嬋也不在意。她復又把過脈,摸摸溫度,翻開少年眼瞼看了看,抽出一根金針準備先把人喚醒。
“等等。”季牧卻忽然道。
墨嬋看他,問:“又怎啦?”
季牧問道:“你先說說,他這種情況,你準備怎么治?”
墨嬋眉梢動了動,又放平。
她重新將金針擱下,道:“我正是準備喊醒他一起商量…不過若只讓我說,他能活到現在全是靠鳳族的體質在撐著,而想要繼續活下去,也只能從他鳳族血脈上入手。盡量把他這身體調理得能看一點兒,然后找機會涅槃吧。”
季牧皺著眉頭道:“難道就不能不涅槃,直接養傷養好嗎?”
墨嬋簡直張口就想諷刺,好不容易才忍住,道:“他現在差不多能算是半個死人了,更何況他這種狀態絕不是一天兩天。虧得他是鳳族,若不是,我現在就直接讓你準備棺材了。”
季牧緊抿著唇聽著,片刻后道:“那假如,假如他涅槃過了之后,血契還有效嗎?”
“那可就只有試過才知道了,”墨嬋毫不意外他會問這個問題,目光劃過榻上少年蒼白的面孔,饒有興趣地笑道:“畢竟…還從來沒有過鳳族被人血契的先例呢。”
季牧沒有說話。
墨嬋又道:“其實你可以直接問問他呀!我聽說血契下你對他有絕對的約束力,問什么他都不會說謊,我還從沒有見識過呢,不然你就…”
“你別亂說話!”季牧煩躁地打斷了她,道:“…也別告訴他我問你了什么…反正你先別讓他涅槃,就暫且保證狀況不惡化再說。”
“知道了,”墨嬋唇角勾起,慢悠悠道:“總而言之,在保證血契的前提下能把人救回來最好,但如果不能,那把人救活了也是個禍患,不如干脆死了得了——對吧?”
季牧鐵青著臉看著她,好半晌沒說話。
墨嬋道:“難道不是嗎?”
“一點沒錯,正是如此!”音落,季牧轉身出去,狠狠甩上了門。
咣的一聲響。
墨嬋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