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廣袤而安寧的湖水,天地間山川清秀,幾乎要讓人忘記這里是內境。
大家都不由松了口氣。安瀾公主憑借龍族秘法穿梭到了足夠遙遠的地方,四周不見人煙,可以容他們稍微休息一下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七哥…”謝云渡一直以來繃緊的神經終于徹底放松,正要回頭與陸啟明說話,卻忽覺后心一熱,一瞬間全身力氣盡皆凝滯,連聲音都再發不出、整個人直直就要往前栽倒!
“你!”
驟然遭此大變,龍安瀾與老白霎時間渾身都繃緊了,靈氣一握差點就要直接出手——他們并非是輕易懷疑陸啟明用心,而是害怕又遭遇承淵偽裝!
“放心,承淵以后都不會再假扮我了。”陸啟明哪還不知他們所想,安撫一笑,便扶著謝云渡緩緩坐下。
龍安瀾緊盯他瞧了片刻,稍微放松下戒備,驚疑問道:“那你…”
至于老白,若不是看在謝云渡暫時受制的份上,已經要忍不住撲過去了。
陸啟明卻只是笑,并不解釋。
他也在謝云渡對面盤膝坐下,用靈力牽引與他掌心相對,道:“幫我們護法。”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龍安瀾與老白對視一眼,心中隱憂不絕。但少年的動作神態總有一種令他們安心的氣息,卻是承淵再如何假裝都學不來的。
他們暫且按捺,謝云渡卻早已震驚地睜大了雙眼——他分明感受到一道至為精純的劍意迅速充盈自己周身,溫和地浸潤識海,無數精妙到極致的劍法感悟紛紛在他心頭涌現!
這是劍道傳承!
與此同時,龍安瀾與老白也隱約感應到了相同的柔和氣息,終于徹底放下心來,依陸啟明所言為他二人安靜護法。
然而緊緊盯著對面少年雪白到將近透明的面龐,謝云渡卻只覺痛心到無以復加——
因為那些劍意甫一涌現,謝云渡便瞬間全然融會貫通,意念流轉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滯澀,就仿佛根本就是他自己領悟的一般!此刻謝云渡只覺自身劍心愈加通明,心念電轉間盡是他從前想也想不到的絕妙創造,連本質的天賦都比過去強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世間又如何能有完美至此的傳承?!如果有,那一定是因為有人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陸啟明給他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劍道傳承,而是劍道獻祭!有去無留的獻祭!
阻止他!阻止他!立刻阻止他啊!謝云渡在心中絕望狂喊,但卻根本發不出哪怕一點聲音。
其實謝云渡知道,只要自愿獻祭之人決心已定,整個過程就已經無法被外力打斷,但這又讓謝云渡怎么接受?
這絕不是平平常常、舉手之勞的一次指點,而是陸啟明將自己劍道的一切,全都給了他!
謝云渡一瞬不移地望著少年清亮如水的微笑眼睛,根本想不通他為什么直到此時——在做出這等決定的此時,竟依然保持著讓任何人看不穿絲毫的平靜。
他難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給出的是什么嗎?是他劍道上無數歲月的全部積累領悟乃至于他劍道上無人能及的天賦!從此再拿起劍,即便是空劍招他也在不會用!從此再御敵,他也再記不起應對劍招時的經驗!從此即便重修,他的天賦也會連普通人都不如!
這根本不是傳承,這就是他身為劍修的一條命。
他怎么能這樣!謝云渡眼眶都紅了,他想給就行了?他還不想要呢!
只是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謝云渡卻表達不出一個字。
“抱歉,沒有事先與你商量。”直到傳承徹底完成,陸啟明只覺心中一片空蕩,身子差點向前傾倒。他盡量支撐住身體,帶著些許內疚望向謝云渡,低聲道:“想你也是不愿答應的,我現在又制不住你,只好先下手偷襲了。”
什么意思?龍安瀾與老白都是一愣。
“陸啟明!”謝云渡忍無可忍地大喊出聲:“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人了?!你難道覺得我大老遠過來找你,就是為了貪圖你劍道?!”
“不是,”陸啟明強忍著腦海中一陣又一陣的劇烈眩暈,喘了口氣,勉強出聲道:“云渡…”
“到底發生什么事了?!”龍安瀾心中的不祥已經到了極致,“謝云渡你會不會好好說話!”
“那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他剛剛做了什么!”謝云渡猛地抬頭,“劍道獻祭!獻祭!那可是獻祭,你們為什么早早不攔?!”
頃刻間鴉雀無聲。龍安瀾與老白皆不敢置信地望向陸啟明。
龍安瀾一瞬間都怒了:“你瘋了嗎?!”
“知道了吧!”謝云渡慘然一笑,“這又算是什么?難道我是他親兒子?呸,親兒子都不會有人給用劍道獻祭!”
“這是什么話,”陸啟明哭笑不得。他緩過些力氣,神情反倒顯得輕松,道:“我早就該做這個決定了,也算是一個破而后立的機會吧。”
“破而后立?”龍安瀾又是氣憤,又覺心痛,冷冷道:“你前段時間還說有希望重塑劍道,那個人難道不是你?”
謝云渡愈加驚慌地望向陸啟明,嘴唇微顫,說不出話來。
陸啟明沉默了片刻,卻笑著嘆氣道:“是我。但當時…是我想錯了。”
其他人還要分辯什么,陸啟明卻抬手止住,道:“你們先聽我說完。”
“我不是在說假話安慰你們,而是我的劍道確實沒有可能復原了。至于原因…”
少年的笑容中終于多了苦澀。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劍道,是為了留住更珍貴的東西而自愿選擇割舍,但現在卻知道,那也只不過是他可笑的一廂情愿而已。師父厭憎承淵,又怎會放任他與承淵那般相像的劍道?他的思想,感情,一生的選擇,全都是被操控的。
至于他摯愛的劍道,也根本不是普通的道傷,而是一重將他的意識與神魂本質相互割裂的封印。
所以,無論他再如何努力,劍道都永遠不可能重塑。只有徹底放棄,破除封印,他才有可能在承淵手中活下來。
回過神,陸啟明輕嘆道:“原因實在有些丟人,我便不說了。但你們要相信,這是我的真話。”
“就算真的如此,”謝云渡氣急道:“你我都是劍修,難道不都是將劍道作為一切感情的寄托嗎?你練劍時經歷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現在說不要就都不要了嗎?你就那么狠心全都能拋棄?我現在——”謝云渡剛要說自己現在就全部還給他,卻被陸啟明驟然提高的聲音驚得一戰。
“我就是全都不要了!怎么,這也不行嗎?”陸啟明的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重,雙臂撐著身體,指尖已不知覺刺入掌心。他冷笑道:“我就是這么狠心,就是要…”
話音尚未落,陸啟明只覺胸口一滯,再也壓不住地噴出一口淤血,手腕一軟便往前摔在了地上。
龍安瀾一腳把徹底嚇傻的謝云渡踹到一邊,自己心驚膽戰地將少年身子扶起,小心翼翼地渡過去靈力幫他調息,卻不敢立即開口安慰。她心中已有明悟,之前那承淵與石人所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她凌厲地瞥了謝云渡一眼,冷冷傳音道:“以后這種話,再也不許在他面前提!”
謝云渡慌張地白著一張臉,呆呆點頭。
陸啟明回聚了些精神,抬頭看了遍那三雙驚恐擔憂的眼睛,自嘲一笑,“抱歉…嚇到你們了吧。”
另三個立刻一陣用力搖頭,一時間什么都不敢說了。
陸啟明靜靜出了一會兒神,一笑續道:“除此以外,你們應該都已經知道我之前去殺承淵,卻最后失敗了的事。當時石人阻止我,就用的是激發古戰場劍意共鳴,讓我承受身體的劍道反噬…其實我當時本就快要死了,之所以現在還剩這么一口氣,無非是承淵想留著多折騰一番罷了。”
“你別這么說,”謝云渡心里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了,低聲道:“你既然能殺承淵一次,就證明他也并非無敵。只要還活著,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正是很想要活下來,才做了這個選擇。”陸啟明微微一笑,嘆道:“只要我劍道還在,石人就隨時能用同樣的方法傷我。若再來一次,就是真的活不了了。何況這內境中劍氣無處不在,我自進來后寸步難行,身體也一直好不了。現在才終于能好好養傷了。”
謝云渡怔怔地看著他。
“所以云渡,”陸啟明目光溫和地看著他,認真道:“這是對我而言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你不要覺得心里有負擔…哎,哎!你哭什么呀。”陸啟明無奈。
謝云渡就像尾巴被誰使勁踩了一腳,氣道:“那是你看岔了!”但聲音卻不自然地越放越輕。
少年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松了力道,眼簾不由自主地向下闔起。
又忽然睜開了一些,勉強說道:“別擔心,我真的只是睡一會兒。”
謝云渡胡亂拿手一抹臉,狼狽地小聲道:“睡吧你,誰管啊!”
陸啟明嘴角忍不住帶起一點笑意,終于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沉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