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恢張,變化無方。
峨峨諸天,咸立神司。”
——恍如從高空陡然墜落,整座蒼茫宇宙一瞬間在眼前飛掠而去,化成一片混沌虛影,仿佛要將人拖拽入不可知的黑暗時空。
笑聲,動作,思考,一切都停止了。承淵的雙眼忽然失了焦距。
撕裂靈魂的劇痛驟然貫穿了他,他卻竟然忘記了反應,而是任由心神陷入那些無盡久遠的記憶之中。
少年的聲音不斷在他的感知中回響,無比清晰,略帶著微弱難察的顫抖,更多的卻是令他心底發寒的決絕。
承淵終于漸漸回過神來。
“石人…石人,你聽到了嗎?你聽清他念的到底是什么嗎?”
石人無聲無息出現。他冷漠無比地看著陸啟明,沒有說一個字。
“我就說,怎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
承淵強自忍受著徹骨的劇烈痛苦,卻略顯恍惚地喃喃道:“為什么無緣無故會有他這么一個全無記憶、連性情也大變的東西,為什么偏偏是這一次,我都已經到了這個世界!卻剛好又有一個靈魂碎片也同時跟過來…”
隱藏在心臟最深處的憤怒與恐懼,最終颶風般扭曲成毒汁的怨恨。
承淵艱難地轉動脖頸,雙眼定定地望著同樣艱難地念誦口訣的陸啟明。
“太乙…是太乙對吧!”承淵牙齒幾乎咬出了血,卻吃吃地笑出了聲,“我就知道他還活著!他死也不愿放過我…”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陸啟明的眸光猛烈一顫,再轉瞬歸入沉寂。他沒有表露出心中所想,畢竟…即便表露出來,他又能與何人說呢?
真相一層一層地被剝裂開來,最終還是透出了他最不愿見到的冰冷顏色。
“承淵神最終落得那等下場…”
——陸啟明仍記得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傍晚,記憶中的又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對談。師父只是平靜而長久地注視著他,最終說道:“也算是天道循環,善惡有報吧。”
天道循環,善惡有報。
天道循環,善惡有報。
陸啟明回想著那時師父緩緩對他講出的那八個字,反復不斷地回想。
師父在說誰?
那等下場…又是什么下場?
他笑了笑。
其實,陸啟明除了下意識地去念誦那支無名神訣,已經沒有余力去說別的話。甚至此刻回憶起那些過往種種,他心中竟無觸動。
除了…
陸啟明還是很想替代當年懵懵懂懂垂首附和的自己,再多問師父兩句話。
可惜那早已是過去了很久的事。當時一過,便在也沒有機會了。
現在想來陸啟明甚至會覺得,師父多半也過得很辛苦。
難道不是嗎?
養育他從一個幼小孩童慢慢長大的師父,在每一次不得不面對他這與承淵一模一樣的相貌與靈魂的時候,心中想的該是什么呢?
畢竟師父一向極其憎惡那個歷史上惡名昭昭的承淵神,陸啟明是知道的。
那么在師父眼中,他這個所謂的最關心愛護的親傳弟子,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何辜山,何辜山…這等諷刺到了極點的名字,那時他竟也甘愿把它當做造福蒼生的宏愿,而相信甚至感動嗎?
如果一直以來都對他厭棄至此,當初又何必撫養他、收他為徒。
那么他如今,也無需可笑到要從另一個世界中大師兄一個不知多少代的晚輩口中,才能求得師父的真正名諱;也無需可笑到要從試圖殺死自己的敵人口中,才能窺得一線真實。
或許,陸啟明想到,為何他總也想不起自己前世身死的場景呢?
或許答案真的很簡單。
或許只是因為,他根本不是死后轉生才來到這個世界。只是時機到了,師父便送他過來,讓他去做該做的事。
陸啟明的眼神微微凝聚了些,久久地望向承淵——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難道那一切的一切,竟然,都只不過是為了這一刻嗎?
“福庇蒼生,共正宏綱。
下及人世,養法高穹。“
陸啟明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極度吃力。
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神訣與自己靈魂的劇烈沖撞,那是一種深自他生命本源的相互悖離。他本應該無法忍受,但他卻還是一直堅持了下來。
陸啟明其實不知道這段神訣的名字,僅看內容,知道它大約是一篇祭祀時的祝辭。而當有人以相逆的方式去用,神訣那一字一句的贊頌便會徹底化作天地意志最不可動搖的裁決。
念誦中,陸啟明一遍遍變換著指間印訣,緩慢到了極點,卻從無停頓。
這明明是他第一次去做,從未有人教導過他,然而他卻依然感受到了刻骨銘心的熟悉——熟悉到即便痛到渾身發顫,卻依然能將每一個動作做的精準,絕不出錯。
陸啟明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分成了兩半,其中有一半冷靜無比地控制著身體,永不動容。
天地浩瀚,大道神圣。
妙不可言的神光同時在陸啟明與承淵二人身上環繞、升騰,超越了一切時間與空間的壁障,化為陽光雨露般的福澤,平和而光明地普照向世人。
縱然看不得、聽不到、感知不出,人們卻得以同時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與放松,宛如心神間蕩滌著一汪清泉,靈臺通透,紛紛沉浸于天地無上的法則之中。
——然而這等凡人所感受到的機緣享受,對陸啟明與承淵而言卻是難以承受的殘酷枷鎖。
承淵不可理喻地盯著面前——那個連神色都幾乎從未變過的少年——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當然知道陸啟明一直決意殺他,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承淵卻永遠都沒能想到——
陸啟明竟能決意至此!
承淵甚至都不禁心底發寒。
他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在少年一直以來那么平靜如常的面容之下,竟能埋藏得下瘋狂至此的決絕殺心!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承淵覺得他簡直是瘋了。
“弒神訣!弒神訣!你怎么可能念得出口?!”
一個神明,居然自愿去念弒神訣,豈不可笑至極?!承淵再也忍無可忍地質問出聲——
“就為了殺我,你自己也不活了嗎?!”
弒神訣…
陸啟明卻下意識想到,原來是叫這個名字,倒也簡明貼切。
其實這段弒神訣,對陸啟明而言,也不至于像承淵說的那等嚴重。雖然感覺上難捱了些,但陸啟明卻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要他一直堅持下去,最終死的只會是承淵一個。因為…
畢竟,他可是承受過成千上萬遍的弒神訣,卻依舊沒能灰飛煙滅的…奇跡啊!
陸啟明繼續變換至下一個手訣,沉默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無非是再多受一遍罷了。千萬比一,不值一提。
這時他好像忽然間想通師父不得不收他為徒的原因了…如果殺了千萬遍也依然殺不死,無可奈何之下,恐怕只能犧牲自己去進行言傳身教的感化了吧?
少年面無表情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