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門窗緊閉。日暮時分的暗色透過窗欞徐徐滲透進來,顯得寂靜。
楚鶴意身子略顯放松地向后靠靠著,左手微抵鬢角,右手指尖在楠木扶手上輕輕扣點,目光垂向書案中央的那枚深藍納戒。
許久的沉思后,他在自己指間一拂,單獨取出一枚白玉令牌,正是去往古戰場內境的接引之物。稍作停頓,他復又取出四瓶用處不一的丹藥。然后再將那接引玉令與四支玉瓶一并添入深藍納戒之中。
最后楚鶴意將那納戒收入一個不甚起眼的木盒,心中忽然升起一分悵然若失,復又搖頭一笑,抬眼看向門口。
腳步聲漸近,接著響起叩門聲,輕且謹慎。
楚鶴意道:“進。”
黑衣青年推門進來,臂彎間平舉一臺黑漆長盒,低頭道:“公子,這是他們從承淵那里得來的。”
楚鶴意挑開盒蓋,隨意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柄斷成兩截的刀。
“就放這吧。”楚鶴意垂手點點桌面,拋給他一面暗紅色的令牌。
黑衣青年便接過。
“現在已不必繼續觀望了,告訴他們可以動手了。”楚鶴意交代了一句,又取出一支卷軸遞過去,道:“接下來盡可能聚集散修,教他們依照這個伏殺。”
黑衣青年在楚鶴意的目光示意下小心將卷軸展開,上面是一張復雜的戰陣陣圖,攻守兼備,變化包羅萬象,一見便知絕非凡品。
青年微驚,正要脫口贊嘆,楚鶴意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淡淡一笑。
“不早了,傳令下去吧。行事記得謹慎。”
慕容玦返回時正見一人領命離開,血紅的令牌令他微微皺眉;他記得那人是楚鶴意自上清宮中帶來的手下。不過,依照近幾日的情形來看,那些與楚鶴意稱兄道弟的附庸者,變成手下也是遲早的事。
說不清緣由地,慕容玦下意識收斂了氣息,無聲走到楚鶴意房前推開了門,一怔,脫口道:“你在做什么?”
他正看到楚鶴意將一片斷刀刀刃握在手心,濃稠的血液溢滿指縫,卻在某種詭異力量的引導中浮在空中,連血腥味都沒有流出一絲。房中光線昏暗,映襯男子仙人一般的清雋面龐陡然顯出一層陰森。
而楚鶴意見他突闖進來,卻也未露慌亂。他抬眼望過來,低聲笑道:“嚇到你了?慕容,不至于吧。”
聽他言笑一如往常,慕容玦反而微感輕松。他大步走過來,皺眉盯住楚鶴意手上的傷口,重復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楚鶴意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慕容,你猜這刀是誰的?”
慕容玦這時才勉強將注意力轉移到這柄斷刀之上,掃了一眼,淡淡道:“品質中上的靈器而已,有什么特殊么?”
楚鶴意放下斷刃,隨手將它與刀柄的另一半虛虛拼在一起,平緩敘道:“這柄刀倒有些故事,聽說是古時候中洲一位煉器大家的作品。刀煉成后因鋒利太過而不祥,故被取名‘念慈’,是中洲修行者之間尤為有名的兵器。”
慕容玦站定,眼眸微瞇,道:“你想說什么?”
楚鶴意微微一笑,繼續道:“念慈刀名字雖好,卻似乎壓不過刀器本身與生俱來的詛咒。歷數古今,它的每一人主人都難有善終,可惜總有后人不信厄運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慕容玦冷冷道:“那他的上一任主人又是誰?”
楚鶴意微笑道:“應該就是承淵吧。”
慕容玦看了他一會兒,終是道:“我早與你說過,這期間必有陰謀。無論你信是不信,我之前見到的就是承淵,可他卻故意示弱假裝作另一人。”
楚鶴意道:“我知道。”
慕容玦一頓,問道:“這就是你一直命令他們圍而不攻的原因?”
“已經改了。”楚鶴意將雙手浸入盛著清水的盆中,仔細洗去指間血跡。他側頭望向慕容玦,似笑非笑道:“承淵為惡已久,屢次無端傷人性命。殺人者理當償命,眼見眾志成城,我沒有任何理由阻礙大家替天行道。”
慕容玦呆了片刻才理解了楚鶴意的意思,只覺猛一陣怒火驟然涌起,厲聲道:“楚鶴意,這刀究竟是誰的?!”
楚鶴意含笑反問:“有區別嗎?”
慕容玦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壓低聲音質問道:“你之前不敢招惹承淵,現在就能抓一個無辜之人替死了么?!”
楚鶴意神情不變,抬眼笑道:“什么無辜不無辜?不要忘了,你才是一面之詞。大多數人只相信他們情愿相信的,這就夠了。慕容,一個人不能總是逆勢而行。”
“你到底在說什么,”慕容玦氣笑了,“你成心的是不是?楚鶴意,你說實話,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楚鶴意看著他不說話。
慕容玦忽然覺得面前之人一陣陌生,終是緩緩松了手,沉聲道:“這次你突然要來古戰場,為的到底是什么?”
楚鶴意一笑道:“你說過要來幫我,怎么,反悔了?”
慕容玦沉默。
楚鶴意笑吟吟道:“我當初花了那么大工夫把你救出來,慕容,你不會連這點小忙都不幫我吧?”
“你是承淵的人?!”慕容玦猛地欺近,將劍鞘緊緊橫逼在楚鶴意咽喉,厲喝道:“你知不知道,承淵幾乎要了我的命!”
楚鶴意嘆了口氣,道:“慕容,你應該能記得,我是一早就提醒過你的。”
慕容玦不敢置信的盯著他,眼神漸漸轉為陰狠,沉聲道:“你難道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公布于眾?”
楚鶴意平靜地與他對視,緩聲道:“你不會那樣做的。”
慕容玦手指收緊。
“況且,”楚鶴意微笑,“也無人會信。”
“很好,”慕容玦緩緩點頭,退開幾步,面無表情道:“既然都說透了,你也有恃無恐,下一步就該殺人滅口了么?”
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意識到,再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握劍的手有一絲微弱的顫抖。
“怎么可能?”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楚鶴意卻啞然失笑。
“你怎么會這樣想?”楚鶴意搖頭笑道:“我怎么可能對你下手?就因為這點兒原因?”
慕容玦抿了抿唇,冷笑以對。
楚鶴意也不在意,順著桌面推給他一個木盒,含笑道:“里面有些東西,主要是我來古戰場之前就收集的資料,以及進來這些天我的一些分析,或許對你修行有些幫助。另外進入內境的令牌也給你備好了,去不去隨你。”
慕容玦看了他一會兒,拂袖將木盒攝入手中打開,神識掃過納戒,微微一頓。
“你走以后我就對外面說——”楚鶴意悠悠一笑,道:“你已經被承淵迷惑,教人遇見你便二話不說捆好了押送回我這里。你說別人是信我還是信你?”
慕容玦一怔,怒道:“你——”
“反正除了我親自動手,這里也沒有誰能奈何得了你,”楚鶴意打斷他的話,笑著續道:“這命令便也形同虛設,你就當沒有這回事便好。只需記得千萬不要真的沖動去幫某個承淵,省得坐實了這個莫須有的罪名,累得到時我還要設法為你開脫…”
說到這里楚鶴意頓住,故意加重語氣調侃他道:“說不定又得涉及栽贓陷害,傷及無辜,難免就要與你再吵一架了。”
慕容玦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把一切好壞話皆說了個全,一時竟不知道是該怒聲斥責還是拂袖而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楚鶴意正色道:“你這就走罷,省得與我相看兩厭。找個清凈地好好修煉,等一切結束,還你清白。”
說罷,楚鶴意兀自繞開他,便要當先離去。
慕容玦腦子正亂的很,身子已先一步攔在楚鶴意身前,低喝道:“你站住!到底什么意思,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否則我絕不會離——”
慕容玦話音還未落,楚鶴意已毫不猶豫地反手抽起桌上斷刀,眼也不眨地向面前男子當胸刺去!
刀光逼近只在一瞬間;慕容玦眼睛死死盯著楚鶴意,咬牙站在原地不閃不躲——他不信他會真的殺了他!
楚鶴意平靜地回望著他,連睫毛都沒有一絲顫抖,持刀的手極穩極快地向前遞去,任是誰也看不出有任何動搖。
刀鋒斷裂的刃尖頃刻間撕破衣襟、刺入皮肉,就在它即將沒入心臟的最后一刻,慕容玦怒嘯一聲,終是不得不提劍擋開。
金鐵交鳴聲刺耳至極,慕容玦蒼白著臉極力忍耐,唇角還是有一道血液緩緩溢出。雖然沒有到最后一步,但慕容玦已然被那刀氣傷了心脈。
慕容玦壓抑著情緒,喘息道:“你,你當真要…”
楚鶴意臉上的笑意早已盡皆收起,他望了慕容玦許久,低沉開口:“慕容,你真的以為,我是在與你開玩笑嗎?”
慕容玦緊緊咬著牙,一時說不出話來。
楚鶴意最后看了他一眼,猛地一刀將房門砍了個支離破碎,同時揚聲喝道:“來人!”
一系列動靜徹底驚動了外面的人,騷動漸起。
“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我不會再留手。”楚鶴意的聲音低微如耳語,卻浸透著冰雪般的冷漠。
“我從來都沒看透過你。”
慕容玦泄憤般地當空劈了一劍,聲音淹沒在劍氣之中。
他縱身越出,身形在暮色中迅速消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