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渡獨自一人站在山巔。天下起了雨。
一滴浸深了袖口,又一滴嘀嗒落在額角,接著便望見這雨轟然瀑下,浩浩蕩蕩地將整個天地都蒙了去。
謝云渡不閃不避,任由無邊際的冰涼雨水將自己與周圍萬物泯為一身,忽然覺得暢快。
三百一十九年。
他本是一小國的將軍之子,少年時機緣巧合下踏足修行,第一把兵器便是一柄劍,從此便一心向往劍道,歷經無數艱難也從不后悔。如今他早已成為了天下至強的劍修,世上再無人有資格作他的老師。除了天道。
說不出緣由地,自開始修行的最初,他就在下意識地追尋天道。轉眼三百余年過去,天道已成了他修行的執念,他卻始終勘不破。
而今日,當他順從本心一路東尋至此,在透過雨幕看這世間萬物的此刻,謝云渡心中漸漸升起一種感覺,或許是時候了。
抬手一晃,謝云渡在掌心懸浮起一滴雨珠。他瞇眼凝視了片刻,輕一彈指,復將雨珠遙遙拋向天際。
雨珠撞入雨幕,身化無窮。隨風向遠換作云霧,降落時便是刺客黑衣白刃上的一層霜寒。凡人幸或不幸的淚水,也在空氣中漸散了。清早微光中的花葉晨露,滲入土壤化出秋去春來的草木枯榮。山巔冰雪融化成水,匯流作河,洗盡沙場紅艷血氣,再滔滔東流奔回深藍海洋。海水升起是潔白的云團,順著風飄曳過山,便又化成最初的那滴雨珠回到這里。
多少年都是如此,未來亦沒有不同,終歸是得得失失,到頭也算不出什么結果。天地還是那個天地,從未改變過。
謝云渡低頭撫劍。
橫亙在他的心與他的劍之間的,便是這永恒的天道。
謝云渡站直身子,如初學孩童般雙手穩穩握緊劍柄,陷入了沉思。
人說,天道無情。但謝云渡覺得此話不對。
人說天道以萬物為芻狗,但事實卻正是——在天道面前,萬物又與芻狗有什么不同嗎?
天道無情,是因為它應當如此無情。
它不因盛世太平而喜,也不因舉世混濁而污,天崩地裂永不動搖,生靈涂炭亦無動于衷。它一視同仁,永遠依憑自己的規則容納萬物,無情無欲萬古如一,所以穩定,所以平衡,所以無比強大,所以這個天地才能夠生生不息的存在下來。
于是在謝云渡看來,這種所謂的無情,方才是天道之至情所在。
只是任憑你說天道無情還是至情,天道都還是那個天道,不會因任何人的定義而改變,也與任何人無關。這樣的天道,這樣的劍道,真的就是謝云渡想要的嗎?
謝云渡將劍緩緩高舉過額,動作堅定,以至于微微顯出一絲笨拙。
他知道自己還遠遠觸及不到天道的領域,即便再過三百年也依舊不可能,但是在他的識海深處卻存在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仿佛他真的曾經心神通達天地,熔劍道天道為一體,揮出過那令人心馳神往的至高一劍;仿佛他真的曾經手持天道劍,在某一瞬間掌控世界規則…
——正是這種伴隨了謝云渡一生的感覺,令他始終難以釋懷。即便在修行路上經歷了那么多令他滿足、感動的人與事,他依然無法放下無限強大的天道。
所以謝云渡才孤身一人來到了這里。他終究是要求一個結果,一個答案。
謝云渡微微闔眸,天地間五行元力奔涌而來,無形而強大的氣機縈繞著他。
劍勢起的同一時刻,謝云渡識海深處卻驀然顯出一道璀璨無匹的金色印記,幾乎在一瞬間壓過了他的全部意識——一道絕世無雙的至強劍意霍然掃蕩虛空,后來居上地貫穿了謝云渡手中的那柄長劍!
長劍錚然嗡鳴,澎湃的劍意幾要奪勢而出——這正是他苦苦追尋三百年而不得的天道劍!
他早已是舉世無敵的劍修,而這一刻的他卻又遠遠強過了之前的自己。
謝云渡雖然一時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懂得這天道一劍的,但他卻知道了另一件事——只要他揮出這一劍,他就能得到最強大的!
那金色的印記愈發強盛,就連謝云渡的瞳孔中都隱約浮現起無數金色符文,顯得他更多出一層神秘而無情的氣勢,恍如遠古傳說的神袛。
風云呼嘯中,謝云渡眼神一定,將周身真力灌注與劍身,猛然用力揮下——
雨不知覺停了,天地寂靜而蒼茫。
自劍尖開始,謝云渡手中長劍一寸寸化為湮粉;與此同步的,是識海中無聲散開的萬千金色符文。
謝云渡驀地噴出一口鮮血,臉上卻浮現起了由衷地微笑。
沒錯。
他最終沒有選擇擁有天道劍,而是——
斬去天道劍。
他已經被天道掌控一切的虛幻感覺困鎖了三百余年,就在今日,他終于選擇了舍棄。
他要修的是有情劍,他肯定自己生而為人的一切,也珍惜作為人的至性至情。他要修的是人間劍,他喜愛的便是那些紅塵煙火,即使放不下、求不得。
天道劍雖好,但不會是他謝云渡想要的。
在劍與金色符文消散隱去的同時,現實虛幻斗轉,紛雜記憶交織,世界一瞬間化為混沌——
謝云渡剎那間福至心靈,雙手自然合出一道印訣,輕叱一聲:“歸位!”
萬事萬物煙云盡散。
臉頰一片呼吸的熱氣;再度睜開雙眼時,謝云渡又重新看到了熟悉的劍七籠洞府,以及貼近的雙目炯炯的大白老虎。
原來方才的那個世界與三百一十九年的絕世劍客,不過是劍七籠最后一障的幻境演化。
他斬破天道劍,明心見性找回了屬于自己的劍道,劍七障便自然開解,不再攔他。
謝云渡緩緩舒出一口氣,眨了眨眼,目光中屬于幻境中那三百余年的痕跡迅速如冰雪般消融。待他再次提劍站起時,已重新變回了那個灑脫自在的桃山小師弟。
“老謝?”老白問。
謝云渡胡亂拍了一氣身上塵土,環視一周,咬牙切齒地笑了笑,然后倒提冬夜劍柄,狠狠一劍把劍七籠的屏障劈了個煙消云散。
“走,找七哥玩兒去!”
老白虎嘯一聲,四腿如飛奔騰而出。
謝云渡縱身一躍,一屁股跳去了老虎背上,劍尖兒順著往前一指——
桃山仍夜深。謝云渡收回劍時,覺出格外幾分沁人的涼。片片雪白落入玉色斑駁的冬夜劍柄,看不分明。
入冬了。
看清爽的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