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
層云已薄了,在遠處的邊緣化出寥寥幾抹青白。天際漸明,深藍中融著似紫又似橙的光縷,最終顯作寥曠的煙灰,沉寂下來。
上空的檐角細密交錯,一重又一重,不時滴落雨水。陸啟明帶著秦悅風無聲掠過窄且古舊的巷子,來到這處他已提前布置安妥的所在。在這里,他們暫且不虞被季牧等人感知得到。
陸啟明感覺秦悅風是清醒著的,卻不知他為何始終不發一言。揮袖散去地面濕氣,陸啟明扶他靠墻坐下,放輕語氣問他:“悅風,你現在感覺如何?”
聽著陸啟明的聲音,秦悅風只覺恍如隔世。他緩緩睜開眼睛,卻一時不敢與陸啟明對視,唯恐胸中情緒翻涌太過而表露出來。最后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只能默然點了下頭。
這時陸啟明早已搭了秦悅風腕脈仔細診著,臉漸漸變了。他仿佛不信地再行內力在秦悅風經脈間走了一周,手指微僵,許久沒有再說話。
記憶中極少見他如此。若在平常秦悅風定要出言調侃一二,今日卻沒有力qi。秦悅風望著他微微搖頭,示意不妨事。
陸啟明強壓怒氣,沉聲道:“誰下的毒?”
聽到此問,秦悅風怔怔出神了片刻,又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是誰,只低聲說了毒藥的名字。
“紅闌。”
而說完這兩個字,秦悅風再一次陷入了獨自的沉思,目光望著極遠處并不存在的某一個點。
“安心,會沒事的。”陸啟明低低道,像是在安慰秦悅風,又像是自言自語。他自納戒中取出一支藥劑遞過去,道:“來,先用這個。”
秦悅風把藥劑服下,頓覺一片溫潤之氣蔓延全身,霎時間輕松許多。有過對比他才意識到此前身體一直難受不堪,而他卻有很久不再感覺得到。
暫且穩住秦悅風身上傷勢,陸啟明卻一時不敢繼續。
他原本是準備將秦悅風體內的玄螭之血盡數驅除,哪知秦悅風又被人下了紅闌。紅闌毒性雖烈,卻烈不過玄螭之血,更因屬性相沖,一來一回雖沒有立刻要了秦悅風性命,卻使得玄螭之血與秦悅風自身原本的血脈加快融合。現在陸啟明已再無可能將玄螭之血從秦悅風身體剝離,秦悅風此刻的狀態更是絕難支撐。
只能繼續融合、徹底融合。
然而,陸啟明雖清楚這一點,卻從未處理過這種情況。前世世界根本沒有龍鳳、玄螭這些靈物,修行者皆是人族,又怎會有人族與妖族的血脈融合之法?在這里,陸啟明本身已是鳳族,傳承記憶中亦不存在類似方法。而血脈融合在整個醫道中又實在偏門,回想跟隨張大延修習的那段時日,陸啟明才意識到自己竟從未接觸過一絲相關記載。
此刻性命攸關,秦悅風已再容不得耽誤,可是…
陸啟明抬手一拂納戒,取出一支玉瓶。
瓶中裝的青瀧玉漱丹,是他前世師門中的一方療傷圣藥,原是可以適用絕大多數傷勢的。只是若對應秦悅風這種血脈的情況,就算加上五行契合,也僅僅符合不到四成。余下雖對身體無傷,卻無疑會使之后的治療更加復雜。如果再給他三天時間,陸啟明有把握避免所有隱患,但現在…
“啟明,”秦悅風望過來。他感受到了陸啟明心中的猶豫,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自己情況。你不必太為我顧慮了。”
陸啟明沉默片刻,搖頭道:“不要多想。你…把這丹藥服下。”說著,他終于把玉瓶遞了過去。
“住手。”
兩人耳畔同時響起一道帶著怒氣的聲音。那人冷聲道:“我還當你醫術有多高明,就堆些稀罕丹藥便以為自己會治病了?”
陸啟明聽他出言譏諷,非但沒有一絲惱意,反而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誠懇道:“請韓先生助我!”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的是一位年輕人,氣質卓然,但身形卻微見虛幻,正是自幽泉竟鏡中醒來的韓秉坤。只是不知他已靜靜旁觀了多久。
韓秉坤心思深沉,但心性卻寬正,不然也不會主動出言提醒。他本無惡意,一見陸啟明如此恭謹,自己反倒不自在起來,暗忖之前著實不該如此。
如此想著,韓秉坤便放緩語氣道:“也罷,想來你們那里也確實不曾有如他這種情況…現在你聽我說的。”
陸啟明再道謝。而韓秉坤既然身處幽泉鏡其中,對陸啟明納戒中已有的材料自然了如指掌,恰好也省去許多麻煩。兩個人立時便開始了。
韓秉坤自幼跟隨在八代身邊修行,武道醫道皆是得了八代之真傳。此刻論及救治之法,他剛與陸啟明幾句話交流下來,心中便浮現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只因兩人在醫道上慣用的方法角度皆相似到了極點,說起話來真好像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一般。
韓秉坤不由再次看向陸啟明,見他無奈一笑,便不再多問。
只要有了妥當的方法,隨后便很快了。待陸啟明二人停下來的時候,秦悅風的情況也終于穩定下來。
陸啟明微松了口氣,回頭望向韓秉坤。
“命保住了。”韓秉坤頷首,又蹙眉道:“不過后續的那些,你納戒里余下藥材不夠…此處是在哪?可還有補充的去處?”
秦悅風睜開眼睛,低聲道:“前輩,啟明,去我家。”
燈燭燃盡時,外面天光熹微。
一宿枯坐。
秦隨思終于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前半夜的雨已停了,院里桂花落了滿地。他繞到庭院深處取了掃帚,慢慢掃著。
節日將近,府里內內外外都隨了應景的裝飾,讓人看了心里熱鬧。唯獨此處平寂一如往常。
此處是靜思園。
原本是沒什么靜思園的。只有一個無名無匾的小院,連著后面秦氏一族的庫藏,便種了些花花草草供歷任家主休憩賞玩。這里不允許侍從靠近,就連太上長老亦需通報才得準進入,所以大部分之間待在這里的只有當代家主一人。
這院子模樣普普通通,景致在偌大秦府根本排不上名號,但卻偏能討了歷代家主的喜歡。無論是上一任、上上一人還是現在的秦隨思,都愛有事沒事往這兒一坐,獨自想些事情。久而久之,院里的不少花草樹木倒都成了家主們親手植的。東南角還有秦隨思的一棵,前幾日他還剛剛修剪過。
秋風又至,卷起落花飛散。秦隨思沒有絲毫不耐,依舊安靜打掃。青石地面濕漉整潔。
身為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秦隨思身形容貌皆如二十許的年輕人。他平日里與秦悅風站在一起,不似父子而更像兄弟。然而此刻秦隨思獨自待在這間寂靜院落,眉宇間盡是遮掩不住的疲憊,便又顯得年老了。
許久,他放回掃帚,環視了周,默默走回屋子。
秦氏嫡系一脈常出一對姐弟,比如秦悅容秦悅風,還有秦解語和秦隨思——可惜名字起得不得當——秦隨思不無自嘲地想著。阿姊解語可從來不是個善解人意的主兒,而秦隨思自己則往往顧及太多。此時回想,他平生所做之事,竟有十之六七不隨心意。
秦隨思緩緩坐下,出神地望著門外院子,忽覺蕭瑟。
妻子早逝,他這些年專注于族里諸事和兩個孩子,沒有續弦。
悅容是自小不太愛說話的,但也總有她自己的主意。他思來想去,覺得對她還算放心。只是年初時候這孩子竟僅留書一封便獨自往神域去了,沒再特地返家,實在令他時時想念。
而悅風…他還是個孩子。
秦隨思沉默地坐著,想他雖身為秦氏家主,如今卻無一至親能留在身邊,心中索然,不知意義何在。他目光轉向桌案。
鎮紙下壓了一封信。最上寫著一個字,辭。
秦隨思已經決定,無論眼下這一劫過或不過,只要一切結束,他就去辭了這家主之位。如今的秦家不再是他所想的秦家;而身為秦氏家主,他更無能秉承當年秦門之風骨。
罷了。
這時秦隨思卻忽然想起了陸展,那個年少時總是被人拿來與他比較的名字。當年陸展置家族義務于不顧、固執出走去尋找愛人,秦隨思最初還以為不屑,此刻想來卻只覺得羨慕。
突兀一聲異樣的輕響——
是外面陣法被人穿透的聲音!
秦隨思眼神驀然一凝,身形陡然站起;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中的凌厲卻瞬間轉為不敢置信的喜悅——
來人氣息,分明就是秦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