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中的暮途深且寧靜。陸啟明獨自在夜幕下前行。
他愜意欣賞著這景,旁人卻絕無一絲可能看到他的身影。即便迎面擦肩而過,人們也只以為是一陣習習的晚風罷了。
身形掠過之處,每每有松枝柏葉自然承接于足下,仿佛是萬物都在主動為陸啟明鋪就這一懸空之路。假如此處有高明的修行者看到這一幕,定然會誤認他是草木之靈修行所化,方才能在深林中擁有對周身環境如此自如的掌控力。
但陸啟明此刻做的卻又有著額外的不同——
所有事物在與他接觸的同一瞬間,都會顯化出一層神異的金——那是最本源、純粹的規則在具象化時才會出現的模樣,就如同黃金樹秘境里對人們的展示。唯一不同的是,這時的金卻是除陸啟明以外無人能夠看見的了。
陸啟明在規則層面影響了物質,使它們在一剎那更改為最合他心意的狀態——雖然現在他能做到的程度仍然非常微小,但也早已超出了正常修為能夠達到的范疇。
是的。
陸啟明已不得不承認,石人說得確實是真的。因為他眼中的世界,再與從前不同了——不,或許應該說,本來就是不同的。
此刻正值深夜,兼之身處森林,修為弱者甚至難以看清道路。而在陸啟明心中一切卻都是明朗的——
倒映在他視野中的是一個光彩交織的世界,萬事萬物都附加了一淙淙、一簇簇流動輝映的繽彩光線。雖然難以與旁人解釋,但他本能就懂得其中的涵義。
不過對于這些規律本身,陸啟明并不陌生。實際上在此之前他也能夠通過計算得到這些,就像他在黑三角解開迷鎖千重律時候做的那樣。而現在則是省去了中間的過程,直接看到結果了。
陸啟明就這樣無聲而疾速地穿梭于林中,經過曾在山中靜修的那座木屋,再掠過翡翠湖微漾波瀾的水面,最終沿著峭壁上的巖角與松木飄然而下,來到一片寂靜的小山谷。
他有必要再次回到這里,然后印證一些事。
地點依舊,只是不再有漫山遍野的霽月靈草,那冰冷徹骨的寒潭也化為了最尋常的山泉,唯有星光與螢火蟲才能使人回想起這里曾經有過的靈氣。
這里正是韓秉坤的洞府所在。
陸啟明緩步走近潭水,看著自己當時為了隱蔽洞府留下的一些稚嫩布置,忍不住搖頭而笑;只是這笑意卻有些復雜。或許只有當時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陸啟明。而現在物是人非,一切再無可能如當年那般單純了。
這樣也好。有很多無法逃避的問題,是時候借這次機會仔細理清了。
陸啟明心念一動,潭水隨之向兩側徐徐分開,中央留出一條向往洞府的通道來。他信步走進,每一步落下時水面都會在他腳下凝結出一層冰晶,使得他在潭水中亦如履平地。
穿過幽暗深潭,洞府的入口明亮如昔。陸啟明一步步沿階梯向上,終在第一層空曠的大廳停下。
他抬頭望向山壁上那幾行大開大闔的劍書,眼底掠過一線不易察覺的金芒,然后微微笑起來。
“我知道你終有一日會回來的。”
隨著這道在陸啟明心底響起的聲音,自山壁字刻中飛散出無數星點光芒,很快在前方匯聚出一位年輕人的虛影。
陸啟明微一笑,道:“讓韓先生久等了。”
此人竟就是韓秉坤!
與狂傲不羈的行事風格相比,韓秉坤看上去卻是一位沉靜內斂的俊秀青年。聽到陸啟明的回答,他挑眉道:“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陸啟明道:“之前只是有所猜測,現在才可以確定了。”
韓秉坤道:“這么說來,上次你是故意沒有點破?倒是我看走眼了。”
陸啟明微一搖頭,沒有細說原因,只笑道:“那時韓先生不也一樣沒有現身相見?”
“不錯。”韓秉坤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直接道:“當時我看你與那小姑娘的修為,能懂得第二層的功法便屬不易,我即便現身也是浪費力量罷了。至于你后來悟透乃至用出我留下的那套劍法,實為我意料之外。”
說到這里,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陸啟明,“但正因于此,我才更不便現身——你其實很清楚?”
陸啟明點頭一笑,道:“能在天機針對之下遮掩天機,韓先生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他往上望了一眼,微笑道:“原來第三層的亂刻本就是先生作混淆之用。”
“不。”韓秉坤卻搖了搖頭,嘆道:“當年于我確已是必死之境,我刻下那些字時實際上并未多想。不過…你應該明白,如你我這樣的人,不到真正身死道消的最后一刻,都不可能束手待斃——無論對方是人,還是所謂的天道。”
韓秉坤的話中用了“你我”二字,是因既然陸啟明能夠用出那樣的劍法,也便表明了他的心性了。
“只是,”韓秉坤微一瞇眼,自言自語道:“同樣是觸及了神靈禁區,為什么你卻沒有被天道針對?”以及,你竟也能毫無阻滯地用出那一劍——這一點本身就值得深思。但韓秉坤卻沒有真的說出這一句話。
“神靈禁區?”陸啟明不由莞爾;如此形容倒也貼切。
這四個字正是令韓秉坤陷入絕境的最終原因。無生劍中蘊含的規則絕不是普通的規則,而是真實意義上的“無中生有”——這赫然是觸犯了神靈“創物”的權柄。謝云渡僅僅是以劍意對神明不敬,根本不曾有實質上的侵犯,便招來了足以威脅其性命的雷霆天罰;那么韓秉坤的情況,更無需多言。
不過韓秉坤說要殺他的是“天道”,可就不怎么準確了。天道與神靈從不是一個概念,但這個世界的人們卻尚未學會區分這二者的不同。
陸啟明沒有多言,只道:“或許因為韓先生才是真正的創造者,而我不過是將先生的劍法依原樣復現。”
韓秉坤淡淡道:“這些我已無心關注。既然來了,想必你心中有不少問題。趁我殘存的力量尚未散盡,盡快問。”
陸啟明卻搖頭道:“我不是為此而來。”
韓秉坤笑道:“哦?難不成你還是來幫我的?”
“是。”陸啟明直接問道:“先生雖舍肉身得以自救,但魂魄似已有離散之勢。如此以往并非長久之計。不知先生現在有沒有應對之策?”
韓秉坤沉默,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說著,他似欲言又止,最終只道:“你應該對我隱宗韓氏有所了解?”
陸啟明略一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由我前往隱宗求助?”
“也只好如此。”韓秉坤笑容有些苦澀,承認道:“如你所見,我現在也不過是一個藏匿于此的游魂罷了,現身與你交流已是極限。我若有能力離開,便不會等到今日。”
陸啟明點頭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
韓秉坤望向他,未語。
陸啟明取出幽泉鏡,平緩道:“諸如幽泉鏡這等法器,本身就是最合適溫養魂魄的器皿。我看這幽泉鏡雖已生靈性,但尚未孕育出靈識,正好對先生大有脾益。不妨讓我以引魂之術請先生暫居此鏡修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引魂之術…“韓秉坤低低念著這四個字,冷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陸啟明道:“先生所留之物曾助我良多,我只是想要報答先生的恩情而已。”
“恩情?”韓秉坤搖頭而笑,淡聲道:“對于你這樣的人,我留下的那點兒東西恐怕連幫助都算不上?更遠遠比不上幽泉鏡的價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還是直接在這里說明白。”
“如果先生一定想聽的話…我有兩個不情之請。”
陸啟明思忖片刻,微笑道:“我可以幫助先生完全掌控幽泉鏡。但在先生返回隱宗之前,如果我遇到危險,還請先生助我。”
韓秉坤挑眉,道:“如果你真的能夠做到,那我理應幫你,這根本算不得條件。第二個是什么?”他隱約有些預感,陸啟明尚未說出口的那一條才是他最想要得到的。
而這次陷入長久沉默的卻是陸啟明。韓秉坤耐心地等著。
“我聽說,先生在少年時一直跟隨韓乾山前輩修行。”
韓秉坤沒有再問陸啟明怎會知道這個,只點頭道:“不錯,我有十年都在老祖身邊侍奉。”
陸啟明淡淡一笑,卻無人能看穿他的真正想法。
“那就請先生隨意講一些有關韓前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