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準備就緒。
陸啟明吩咐秦悅風按平日行功的方式坐好,嚴肅道:“第一次拔毒需要在毒發的同時開始,雖然我在藥浴中加了清心的藥,但主要還是靠你自己保持清醒。”
秦悅風揚眉:“放心吧。”
陸啟明繼續道:“一會兒我會行‘金針渡液’之法,需要你同時配合——必須要及時把前后推入的藥液在體內連成一個循環;刺穴的順序就是運轉路線。”
秦悅風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確認對陸啟明的要求沒有任何誤解后,他服下了第一瓶保護心脈的藥劑,閉目開始運轉內力。
“三伏”本是極暴烈的毒,第二次毒發更甚。
只兩個呼吸間,秦悅風的全身皮膚都轉為赤紅,頭頂都隱隱顯出白氣來;嘴唇卻呈詭異的青白色,緊抿成一條線,一聲不吭。
陸啟明神色平靜而認真,出手如電,金針連連探出;左手輕拍間,三個瓷瓶中的藥液無聲彈出,卻在空中顯成一團、凝聚不散。
陸啟明時刻注意著每一絲細微變化,精神力一動,藥液分散成無數細密水滴、如云霧般向秦悅風籠罩而去!
金針接連微微顫動,針尾熒光一閃,卻是藥液借金針直接被送入秦悅風的經脈之中——金針渡液!
原來,金針雖已經極細,其間竟仍是中空的。
陸啟明一拂手,將之前用過的金針全部丟棄。再看那針尖,赫然已顯出幽紫色來!
一連動作行云流水,眨眼間便完成。但這只是第一層的用藥而已;幾乎同時,金光連閃間,陸啟明已接續了第二輪的金針。
秦悅容只看得出陸啟明細致入微的控制力;而在秦悅風的感知中,則更是不同。
“三伏”發作時,就如灼燒的劍氣在體內攪動,渾身上下的經脈會不受控制地忽然出現暴裂。
陸啟明行針的速度又極快;在這種情況下要按他的要求引動藥液流轉,即使是秦悅風,也要繃緊全部心神。
但是只要是藥液流經之處,幾欲裂開的部分立時顯露平息的趨勢;再加上秦悅風盤膝于深藍色的藥浴之中,藥力順著毛孔滲入身體,帶來了久違的清涼感。
到此時,感知著自身的狀況,秦悅風心中才算真的松了一小口氣。
夜幕落下,星移斗轉,轉眼已至寅時。
木桶中深藍色的藥水此時已還為透明,廢棄的金針在旁邊地上堆了一層,數十個瓷瓶幾乎全數空了——第一次拔毒終于接近完成。
陸啟明舒出一口氣,撤下最后的金針,在秦悅風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秦悅風臉色猛一漲紅,噴出一口黑血,胸口的滯澀煩郁之感登時大減。
陸啟明微微一笑,道:“這一次的解毒就到這里了。”
秦悅容看過弟弟的氣色神態,心中的大石也總算落下。她對陸啟明鄭重一禮,嘆道:“大恩不言謝。”
陸啟明擺擺手,笑道:“一會兒我差人把這旁邊的房間收拾妥當,今日世姊世兄就先在我這兒休息吧…那現在,容我先上去換身衣服。”
秦悅容知陸啟明是留時間給他們姐弟二人整理,起身稱謝。
“不必不必。”陸啟明看了看秦悅風略顯蒼白的臉色,又輕笑道:“不過,休息之前,咱們還是再添頓飯為好。整日不食,畢竟有損身體。”
飯食疏淡可口,清香宜人。
秦悅風畢竟身體底子好,再加之救治及時,此時僅從言談神態,已看不出異樣。這一天下來,三人也熟絡不少,都是年輕人,便就在桌前隨意而坐,邊吃邊聊。
秦悅容抿了口茶,沉吟道:“世弟,之前我似聽你說,這‘三伏’源自大唐?”
“準確地說,”陸啟明似笑非笑地看了秦悅風一眼,道:“這是林家與唐氏王族共同制出的新毒,不過以唐為主。”
聞言,秦悅風微一挑眉,與秦悅容對視一眼。
他倒不驚訝林氏與唐氏的合作。實際上,林、唐二姓本就是舉世皆知的同盟,因為過去數百年里,兩家的實力都在世家中墊底;直到最近些年才有起勢。
秦悅風真正驚訝的是陸啟明與林有致的關系——竟然好到連家族機密都能共享的地步嗎?
秦悅容則微微一笑:“有致姑娘倒是坦蕩。”
陸啟明但笑不語。
秦悅風撇嘴,半是戲謔半是自嘲道:“何止是坦蕩!”他望向陸啟明,搖頭道:“我只見她了一次,便被從頭到尾賣了個干凈!”
秦悅容掩口輕笑:“素聞有致姑娘擅長‘一箭雙雕’…”
陸啟明嘆氣道:“習慣就好。”
“得了便宜還賣乖。”秦悅風白了他一眼,嘆道:“我還是欣賞溫柔乖順的姑娘…林家林有致啊,嘖嘖…”他說著不禁搖了搖頭。
陸啟明、秦悅容皆莞爾。
到了現在,三個人自然都明白了這是怎樣一回事。
秦悅風被下了“三伏”,連他自己和秦悅容都沒有發現,林有致自不可能有比他們更靈敏的感知;唯一的解釋就是——林有致事先弄到了消息。
但她沒有直接告訴秦氏姐弟,而是在大略估計秦悅風性格之后,選擇了“賭約”這種玩鬧的方式暗中相助。從那一刻開始,她的計略真正開始。
先是,逼秦悅風不顧禮節地立刻找陸啟明比斗——按正常行程,秦悅風定然會經過數場小比斗之后,才會真正與陸啟明對上。
但按那時毒素累積的情況,秦悅風恐怕會在與陸啟明比武的中途當場毒發昏迷。到時候,無論真正下毒者是哪一方,陸家和陸啟明定然是討不得好的。
林有致的第一步,直接令可能成為敵人的二人,化敵為友。
之后林有致利用留音石和與陸啟明的默契,給陸啟明提了醒。她曾告訴過陸啟明“三伏”的大概,又是極清楚陸啟明醫術的人。所以將秦悅風交給陸啟明,自然也算救了秦悅風這一難,秦家亦會感激她,接受她傳遞的善意。
整個過程中,陸啟明看似是最受累的人;實則不然。
對于林有致,秦家會感謝她,但她的計算未免匠氣過重,使人難以交心;而始終被動應對的陸啟明,才是真正救了秦悅風一命。
這是大恩。
以秦家的家風和秦悅風的驕傲,今后絕對會是陸啟明的盟友與助力——這也是秦悅風戲謔陸啟明“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因由;林有致真正是送陸啟明了一份大禮。
而林有致的用意,仍不只這些。在家族高度來看,更是絕妙。
從表面看——這毒與大唐王族有關,林家的女兒林有致不好直接相助,所以才用了暗中提醒的方式。但實際上此舉反而加重了唐氏的嫌疑;就算秦家感覺出林有致的刻意引導,也無法不懷疑唐氏。
如今林、唐兩家,隨著勢力漸大,已漸漸從盟友變成了競爭對手,不可能如從前一樣一心。林有致此舉,不但撇清了自家的嫌疑,更是不動聲色地插了唐氏一刀——林家有意培養林有致接班,真的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過,現在一切線索都指向唐氏,未免太過明顯拙劣。”秦悅容微微搖頭,輕聲道:“再者僅憑唐氏…定然有別的世家參與。”
“未必。”秦悅風冷笑連連:“一般而言,越是簡單的答案,越接近真相…再說,林有致為什么能發現有人對付我?跟哪家合作,盯哪家最緊。”
秦悅風喝了口茶,冷然道:“就算不是,算他倒霉。不想白受我秦家的氣的話,唐氏自然會更積極地幫忙找真正黑手。”
席罷,三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整理睡下。
秦悅風斜躺在榻上,迎著微晃的燭光,皺眉沉思。
門小聲一響,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的秦悅容輕輕進來反手把門掩上。
秦悅風一怔,道:“姐,你回去休息吧。”
“不行,今晚上我得看著你。”秦悅容朝他一笑,坐在他榻前,撫胸嘆道:“今天真是…”
“沒事。”秦悅風拍了拍她的手,又嘆道:“沒想到連咱們秦家都有內鬼。”
他們姐弟二人皆有占卜之能;雖針對自己的卦象大都模糊,但他們仍應是最難被暗算的人。只是最近兩個人的功法恰好進入新的階段,就立刻被人鉆了空子。
秦悅容也微微搖頭。半晌她忽道:“陸世弟的身體可能真的有些問題。”
“怎么說?”秦悅風疑惑,回憶道:“之前我們交手時我覺得他氣息極為平穩綿長,沒有什么不妥。”
“就是這樣才不妥。”秦悅容皺眉,低聲道:“陸世弟之前救你,耗費內力之巨,任何人都不可能承受。但是直到最后他的氣息都與開始一般平穩。”
秦悅風挑眉,沉吟片刻道:“這種情況…有點像是之前服用了什么靈藥吧?”
秦悅容點點頭,又道:“還有飯菜,也很不對…今天中午、晚上還有剛剛,侍者送的飯,都非常適合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食用。”
“但是做飯的人不可能知道我中毒的事…”秦悅風頓了頓,道:“這本來就是他平常吃的東西。”
秦悅容再點頭,輕嘆一聲:“能讓姜家大長老停駐一年的,除了良才,還有可能是頑疾…”
房間一時陷入沉默。
秦悅風忽道:“姐,你這么細心,怎么還任我中毒!”
秦悅容一手拍他頭上,笑罵道:“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