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崖之險,足以排在整個暮途山系的前三。
從遠處看,這山崖正像一柄彎刀凌空插在山上——人若是站在崖邊下望,只能看到繚繞的青白云煙,是萬萬看不見有坡度的山體的。其山勢之高更是難以想象——如果丟塊石頭下去,修為稍弱的人,根本別想聽見石頭落地的聲音!
雖然許多人都知道這里有吊橋,但尋常人單單往下看一眼便腿軟心顫,又如何敢走?只要不著急趕路的,寧肯多繞一兩天的山路,也是不肯從這山崖邊過的。
有吊橋時尚且如此,何況現在吊橋已斷?
宋平安強迫自己不去看崖下的景象,冷汗已浸透了里衣——她和陸啟明現在距崖邊已不過兩米!
然而她面上卻依舊不露絲毫怯意,身子站的筆直。
從紅娘子的角度來看,陸啟明正一手攬著她的腰,將她護在側后方;但宋平安卻能感受到,陸啟明分明是將身子大部分力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宋平安心里像灌了鉛水一般地重——陸啟明之前一直與她有說有笑,她竟沒意識到,他傷勢竟這般重…可到了這種地步,自己還要累他相護!
陸啟明臉色比紙還要白,氣息已弱到了極點,而他的眼神卻依舊清明冷靜。他提刀擋過紅娘子一鞭,再次退了幾步。沒人知道,他的精神力早已透體而出,四面八方發生的一切都別想躲過他的感知!
陸啟明牢牢鎖定著在空中盤旋著的巨大金雕,心中飛速計算著,眼神銳利——馬上就要到最關鍵的地方了,一定不能出錯!
二人一退再退,宋平安只覺得左腳突然一個踩空,心跳都幾乎停滯了——她已半個人懸在山崖之外了!
陸啟明時刻注意著四周,立刻左臂使力,牢牢環住宋平安,才堪堪止住她身子的墜勢。
見此,紅娘子眼波一轉,垂下鞭子退后三步,笑道:“小冤家,你帶著個累贅,奴家就算勝了你,也是勝之不武呀!不如…”她手一指宋平安,柔聲道:“干脆把這累贅推下去好了!這樣的話,奴家就等小冤家你把傷徹底養好!”
紅娘子本來就是說來逗他們,就等著陸啟明一刀劈來作為回答。可她沒想到陸啟明竟然沉默不語,半晌,竟忽然把念慈刀收了起來!
紅娘子眉毛一挑,懷抱雙臂饒有興趣地看著崖邊二人。
然而下一刻,她的臉色忽然變了,心臟猛然一緊,差點驚呼出聲——
只見——陸啟明忽然抱著宋平安一個轉身,竟然就直直地縱身跳了下去!
紅娘子大驚,可陸啟明的動作是何其干脆利落,她搶身沖過去,卻根本抓不住一片衣角!她眼神有一瞬間的呆滯,心中莫名空落落地,她搖頭喃喃道:“就這么結束了?怎么可能?”
宋平安只覺得身子一輕,腦子霎時一片空白——陸啟明竟然真的推自己下去了?!可還來不及心中悲憤,她便發現不對——他竟然是隨著自己一起跳下了山崖!她心中瞬間大慟,不由喊道:“你何苦如此?”
可她的一個“你”字剛脫口,便覺自己后背撞在了實地上。她瞪大眼睛——怎么可能,這不是懸崖嗎?
還不等她驚呼出聲,陸啟明立刻搶先道:“快抓緊羽毛!”
羽毛?宋平安腦子一清,看著周圍極速變幻的景物,感受著背后的觸感,她終于意識到,二人此刻竟然是在那只金雕的背上!
原來,陸啟明在打斗中慢慢退向崖邊,是在等一個最好的時機。他精準計算了力度、距離和角度,在金雕再一次飛近時用掌力將它扯過來,并趁機躍上雕背!
借金雕遠遁,聽起來極妙,可做起來哪有那么容易?
金雕雖為妖獸,亦有揚長避短的本能,常在高空盤旋,少有落地。云寸步本不擅于空中縱躍,更何況多帶了一個人?再說,在安全的地方,就算能跳上雕背,恐怕也要在下一刻被紅娘子打下來。于是便有了之前驚魂一幕。
可危險才剛剛開始——金雕羽毛滑不留手,宋平安又是背躺在它身上,一時不好使力,轉瞬間便下滑了一大截,眼看就要跌落!
陸啟明一驚,連忙一手發力緊緊吸在金雕身上,另一只手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宋平安的腳踝。
可掌力吸在片片光滑的羽毛上,遠不及平日牢靠。陸啟明知這情形不能長時間堅持,他大略估計了一下距離,抓著宋平安的那只手用力一甩,高聲喊道:“抱住它的脖頸!”
宋平安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看清東西時,自己就整個人到了雕背的上方。她記住了陸啟明的吩咐,連忙盡全力張開雙臂牢牢抱住了金雕的脖頸。
剛抱穩,她便覺得腳踝一重,回頭看時,只覺得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里——只見陸啟明整個人都蕩在了半空中,只單手抓著她,才沒有立刻被甩下去!
她忍住驚叫,與陸啟明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抱著金雕的雙臂更用力了幾分。
陸啟明見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做好了準備,便用力一拉,借助反力終于險險地回到了金雕的背上。
可這還不算完!
宋平安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便感到側面有數個尖銳的東西破空而來!
陸啟明揮手一拂,把那些東西一一接在了掌心——菱形鏢——是黑殺的暗器!
二人再往下一看,紅娘子正站在崖邊,對他們二人怒目而視;她身邊正是十幾個趕上前的黑殺,手中菱形鏢正不停地向他們擲來!
見陸啟明輕而易舉便擋下了暗器,紅娘子火冒三丈——打陸啟明有什么用?她怒吼道:“你們沒腦子嗎?打金雕啊!”
陸啟明心中一沉——金雕體型太大,若是被他們打中…他沉聲對宋平安道:“你小心,手千萬別松!”
他左臂環著宋平安的腰,右手用力一揚,之前接過的數枚菱形鏢霎時反向黑殺眾人呼嘯而去!
一連串的悶哼響起,最前面站著的一排黑殺紛紛捂著右臂向后連退——陸啟明此時情況既不能保證一擊斃命,那么擊中擅于發力的右手是最好的選擇。
金雕感受到來自崖邊的危險,也不再靠近那邊,悶頭直往上飛去。
眼看金雕就要帶著二人飛遠,紅娘子一把捉住最近的一個黑殺,搶過他懷中的菱形鏢,抓起一把,奮力向金雕的雙翼擲去——雖然紅娘子不擅暗器,準頭可能比不過黑殺,但小周天的修為豈可小覷?數枚菱形鏢帶起一連串的氣爆聲,只一剎那便逼到了近前!
陸啟明眼神微沉——菱形鏢分散的范圍太大,即使加上念慈刀的長度也不可能全部擋住!
陸啟明心念一動,放在藤木板指中的數個瓷瓶瞬間劃過他掌心,凌空飛去,一一對撞上菱形鏢,在空中砰然爆裂成白色粉末。
紅娘子臉色陰沉——借著這一下,金雕已然飛的足夠遠,縱使以她的修為,想要再擊落金雕,也是不可能的了。
她神色莫測地看著陸啟明二人遠去,半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陸啟明把幾個瓷瓶一丟出去,便清楚已經沒有回頭看的必要了。他輕輕一躍,與宋平安并排趴在雕背上,側頭看看宋平安,見她臉色蒼白,正緊緊閉著雙眼不敢睜開。
見此,陸啟明一笑,出聲提醒她,一開口卻幾乎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山風泠冽無比,金雕又是急速逆風飛行,耳邊盡是呼嘯的風聲,將陸啟明的聲音壓了個徹底。
陸啟明無奈,只好湊到宋平安耳邊,用力大喊道:“宋姑娘!已經沒事了!可以睜眼了!”
宋平安這才知道危險已經過去,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氣,只覺得雙臂都因之前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她之前生怕自己睜眼看的話,會忍不在害怕或者分神,萬一不小心松了手,那他們兩個都要完了。
她喘了口氣,正要說話,忽然眼前一花,眼前的一切景物盡皆翻轉了一圈,身子一飄,直接被高高甩起!
陸啟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用掌力緊緊吸在金雕背上。他不禁苦笑——他們是很想找這金雕幫忙,可是這金雕看起來不大樂意!
二人剛堪堪穩住,便又見一場天旋地轉;沒幾次,二人便覺頭暈眼花無比,連上下都分不清了。
陸啟明沒有帶繩索之類可以固定他們的東西,只能控制力道輕輕拍了金雕一掌,讓金雕吃痛。他心里盤算,這般反復幾次,金雕大概知道了厲害,便不會再在空中翻轉、自討苦吃。
陸啟明本以為這一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卻沒想到他只輕輕拍了一掌,金雕就渾身一抖,立時不再作怪,飛得平穩無比!
雖不解,但陸啟明此時實在懶得深究;他搖了搖暈乎乎的腦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扭頭看宋平安,只見她雙眼發直,臉色又青又白,死死咬著嘴唇,似正忍耐著什么。
陸啟明一怔,旋即了然,他嘴角一勾,湊到宋平安耳邊喚道:“宋姑娘!”
宋平安艱難地看過去,用眼神問“什么事?”
陸啟明一臉壞笑:“堅持住啊——要是吐咱倆一身那就不美了。”
宋平安萬萬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她呆呆地看著他,臉刷一下就漲紅了,又氣又羞道:“你!”一時間,她連胃中的翻涌都忘了。
“沒關系,咱們有這個!”陸啟明手掌一攤,遞給她一個青色小瓶,戲謔道:“暈雕藥!”
宋平安一時間哭笑不得,她惡狠狠地瞪了陸啟明數秒,一把搶過青色小瓶將里面的藥劑灌進了嘴里。
天邊夕陽斜掛,這一日終于要盡了。
陸啟明二人并肩坐在金雕上,神情怔忪地看著前方,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生活著的這個天地,從未像此刻這般開闊過。
他們端坐于萬丈高空之上,見到的是最曠遠的天際,最浩渺的云煙和最完整的暮途。
暮途群山千千萬,此刻盡覽眼底。
無盡的峭壁奇石皆模糊了棱角,縮小千萬倍,化為這天地執筆的畫卷中的柔柔一筆。湍急江河盡皆散去兇險,化身白龍,騰舞其中。這寫實之畫,卻分明有著天地間至真至靈之意境。
時間亦無缺憾——日暮時分的暮途是最美的。夕陽光線和暖,給蒼青色的山脈鍍上金紅光澤,流霞萬里環繞其間,如蓬萊仙境再現。云朵縈繞指尖、發尾,如夢如幻,似乎二人本就是天上的仙人。
二人隨著金雕向著紅日一路飛去,仿佛要去往那蒼茫天地的盡頭了。